當(dāng)天傍晚干城趕回在京師的老宅。不過德音今日既沒有在庭院中作針線,也沒有在中堂里品茶看書。干城從中堂轉(zhuǎn)入臥室,才見到德音將紫葲摟在懷中。紫葲的雙肩一聳一聳的,渾身顫抖個不停,活像從貓嘴中搶下的小鳥一般茫然失措。紫葲見干城回來,頓時淚如泉涌,但卻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干城俯下身子扶住不斷抽泣顫抖的紫葲,用詢問的目光看向德音。德音微微嘆息搖頭,說道:“今日入宮,娘娘打聽起紫葲孩子的事。紫葲生怕有人在娘娘身邊拿他們們母子造謠……”德音欲言又止。
干城立刻心領(lǐng)神會。這時紫葲從床上跌跌撞撞撲倒在干城的腿邊,然后抱著干城的腿抽泣道:“奴婢絕不給老爺和太太添麻煩,只求老爺和縣主保全奴婢的孩兒。”
干城一邊苦笑,一邊安慰:“好了,你不要自己嚇唬自己。如今威清王已前往河南,太子之位穩(wěn)固,不會再有節(jié)外生枝之事?!边@即是安慰,也是干城的判斷。
雖然干城與德音連番勸慰,但紫葲今日所受驚嚇不小。德音便讓紫葲帶著孩子今晚在中院東廂房住下,讓女兒青柳暫且在書房住下。
待紫葲走后,干城與德音坐在床沿上一起發(fā)了一會兒呆。還是德音先說道:“你去西域時,哪里有這般窩心。明明是替陛下去打仗,卻鬧出這許多不相干的鬧心事。”
干城嘿嘿笑道:“不相干的鬧心事,總比不相干的女人要好?!?/p>
德音一拳捶到干城肩頭,喝道:“如今不但有不相干的鬧心事,還有不相干的女人?!?/p>
干城連忙解釋道:“為夫今日覲見過陛下就去了六部衙門,絕沒有招惹不相干的女人?!?/p>
德音怒道:“娘娘讓我抽空去陪陪你的女弟子?!?/p>
干城先是一怔,然后低頭沉默不語。
德音推了一把干城道:“你在外邊惹的風(fēng)流債,還要妾去擦屁股。怎的,如今還對她念念不忘?那好,妾明日就掃地出門,你安心做你的駙馬爺?!?/p>
干城見德音真發(fā)了脾氣,連忙跪地央求道:“娘子饒命,下官錯了還不行嗎?”
德音越想越氣,喝道:“什么叫錯了還不行?根本就是你的錯。家里何曾虧待過你?你還要出去招惹這個,招惹那個。等出了事又把妾推到前面。害得妾身落下一個悍妒的名聲?!?/p>
干城決不敢與德音在這件事上理論是非,只是一味告饒:“娘子教訓(xùn)的極是。都是下官的不好。以后誰敢嚼娘子的舌頭,為夫定然撕爛她們的嘴?!备沙怯众s緊為德音洗過腳,捶過背,德音這才消了氣。干城這才一臉諂媚地叮囑道:“娘子要去見錦繡公主,一定在皇城之內(nèi),千萬不能在她的公主府中單獨相會?!?/p>
德音點點頭道:“我還要把蓬萊公主和郭駙馬叫上,等別人說咱們家風(fēng)言風(fēng)語時,也好有個作證的?!?/p>
干城連忙跪在床上伸出一根大拇指,贊道:“娘子英明。”
德音白了干城一眼,翻身睡下,再不搭理他。
轉(zhuǎn)天一早干城換上一身道袍又去了工部衙門協(xié)商火器及各種彈藥補充事宜。自從六年前姜士禎被舉薦到工部任主事管理軍器局以來,雖然未能升遷,但是干勁十足,研發(fā)出不少大殺器。至于科舉正途出身的畢懋康早已是工部侍郎。不過干城并沒有先去找這二位老相識,而是直奔工部尚書的名堂,商議造船和兵器裝備問題。
工部尚書聽罷,不冷不熱道:“屏山伯與畢侍郎和主管軍器局的姜主事又不是不熟,何必來找老夫?”
干城笑著從姚三手中接過兩個銀質(zhì)茶盒。先是放在尚書大人的桌案上,方才陪笑道:“水大漫不過船。我在工部衙門的朋友再多,他們也都是您老的下屬。您不開口,什么事情能辦得成?”
工部尚書見干城主動奉上禮品,便有了笑模樣。兩個人寒暄一番,工部尚書說道:“蕭大人需要的戰(zhàn)船數(shù)量確實眾多,各類火器也不少,恐怕一時難以湊齊啊!”
干城笑道:“不急?!?/p>
尚書大人一怔,連忙問:“陛下不是命你火速馳援新羅嗎?”
干城嘆道:“三萬大軍遠(yuǎn)渡大海,去和二十多萬敵軍拼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自然要做好萬全準(zhǔn)備。我這次只求尚書大人在半年之內(nèi)準(zhǔn)備好全部馳援新羅大軍的所用物資。”
尚書大人知道干城與陛下一家關(guān)系匪淺,便不再多問。待送走干城后,工部尚書打開兩個銀質(zhì)的茶葉盒,只見一個盒子中裝著上好的茶葉,另一個茶葉盒中塞著一卷銀票。這這一沓銀票足有一千兩!尚書大人自然笑逐顏開,立刻組織各級官員準(zhǔn)備馳援新羅的戰(zhàn)備物資。
干城在工部衙門溜達(dá)了一圈,始終沒有找到姜士禎。干城便攔住一名工部衙門的主事問道:“可知姜主事在何處?”
這位主事見到干城氣宇軒昂又在工部衙門行走自如,自然不敢慢待,連忙躬身回稟:“姜主事今日去北城試炮去了?!?/p>
干城謝過這位官員,便帶著隨從急匆匆奔北城去了。到了北城火器營校場就聽見轟隆隆炮聲不絕于耳?;鹌鳡I軍紀(jì)嚴(yán)明,守門士兵見干城身著便裝,便將干城等人攔在校場外。干城好說歹說,終于被路過的一位逐云衛(wèi)千戶認(rèn)出來,這才被帶入校場。到了校場只見七八個強壯的軍士在一位六品文官的指揮下,正操作一門大炮射擊。干城饒是見多識廣也未見過射速如此之高的火炮。幾乎是一個呼吸之間就可以完成一次射擊。而且這門火炮既可以發(fā)射實心鉛彈,也可以發(fā)射霰彈和開花彈。待姜士禎試射告一段落時,干城在逐云衛(wèi)千戶的帶領(lǐng)下走上炮臺,向姜士禎拱手致意。
姜士禎看到干城立刻喜笑顏開道:“哎呀,真是稀客。這些年蕭大人平步青云,美人得抱??峙略缇桶盐覀冞@些老朋友都忘了吧?”
干城搖了搖手中的折扇指著面前的火炮笑道:“這么多年來,姜兄的還是這般口無遮攔,如同這尊大炮一般直來直去。”
姜士禎哈哈一笑,說道:“蕭老弟來這里,是要請我去酒樓喝美酒嗎?”
干城拱手道:“美酒不難,但你這門炮有問題。”
姜士禎頓時面露不悅,反問道:“愿聞蕭兄高見?!?/p>
干城笑道:“第一個嘛,曹文在白吉藩作戰(zhàn)時,已經(jīng)暴露了子母炮的射程。白吉藩若遠(yuǎn)在一百五十丈開外列陣,戰(zhàn)船上的子母炮射程根本夠不著。到時候你的這些子母炮豈不都成了擺設(shè)?!?/p>
姜士禎聽罷,明顯松了一口氣,問道:“射程增加好說,但問題是你是否需要準(zhǔn)頭?”
干城笑道:“只要射程增加,開花彈能打到敵軍陣中即可。”
姜士禎拍了拍手,哈哈一笑,命身邊的炮手裝好炮彈。然后他從袖中掏出一把曲尺。這把曲尺一頭短,一頭長,恰好構(gòu)成勾三股四弦五。只見姜士禎用曲尺定位,將子母炮仰到宣角位(45度角)。炮手發(fā)炮后,竟然打出了三百余丈的超遠(yuǎn)距離。
干城看得目瞪口呆,結(jié)結(jié)巴巴道:“姜兄這是什么道理?”
姜士禎湊到干城近前低聲耳語:“火炮射程與炮口和地面的夾角有關(guān)。曹文那廝對我們軍器局的人牛氣哄哄,頤指氣使,還勒索金銀器皿。所以本官給他戰(zhàn)艦上的炮架動了手腳。炮口仰角不能調(diào)整?!?/p>
干城聽罷先是一驚,然后笑著捶了姜士禎一拳。姜士禎笑著揉著肩頭,問道:“不知蕭兄還有何高見?”
干城連忙拱手道:“聽說曹文與倭奴水軍交戰(zhàn)時,用開花彈不能擊破賊船。用實心彈雖然能擊穿賊船,但殺傷效果不佳。以致許多被實心彈擊穿的倭奴艦船仍然能繼續(xù)作戰(zhàn)。不知姜兄有沒有解決的良方?”
姜士禎手捻山羊胡笑道:“有是有,不知可有上好的靈霧山百年茶樹的好茶?”
干城連忙道:“十斤好茶可否?”
姜士禎得意洋洋道:“汗血馬可否相贈?”
干城笑道:“汗血馬一雙,姜兄可否為小弟解惑?”
眾人看到堂堂大晏第一名將、屏山伯都在姜士禎面前畢恭畢敬,無不目瞪口呆、嘖嘖稱奇。
姜士禎深知干城的脾氣,連忙見好就收。他又指揮手下官兵調(diào)整炮口,然后裝好發(fā)射藥,又塞入一枚白色的開花彈。然而令干城驚奇的是,接下來姜士禎又命令手下士兵將一枚黑色實心彈丸塞入炮膛。一炮射出穿透不遠(yuǎn)處的木板靶標(biāo),隨后在靶標(biāo)后發(fā)生爆炸。原來姜士禎一炮擊出兩枚彈丸,先用實心鉛彈擊破木靶,隨后開花彈跟入破口發(fā)生爆炸。
干城驚訝之余,連連拍手稱贊。他仿佛看到滿江的敵軍戰(zhàn)船在熊熊燃燒,自己將重現(xiàn)當(dāng)年祖輩在鄱陽湖決戰(zhàn)的榮耀。他心中愈發(fā)有把握全殲倭奴的水軍艦隊。
姜士禎拍著滿手的塵土和火藥殘屑,笑道:“雖然此法使得子母炮的快速性大打折扣,但只要擊中虜船,必沉之。”
干城又是拱手笑道:“若是碰到堅城深溝,姜兄可有妙法破之?!?/p>
姜士禎撓了撓后腦勺,說道:“這倒是有些難。必須步卒與火炮配合方能致勝,而且消耗的彈藥頗為可觀?!?/p>
干城拍著面前的子母炮笑道:“這個無妨,攻城步卒我倒是有,就是不知你這門炮能否破城?!?/p>
姜士禎搖搖頭道:“這種炮不行,要換沖天炮方能攻城拔寨?!?/p>
干城連忙問道:“可否一觀?”
姜士禎揮揮手,過了一刻鐘,方見一群軍士拖上來一門水桶一般大小的大炮。其實這種炮就是后世的“臼炮”,類似于大口徑迫擊炮。姜士禎將袖中的曲尺掏出,這回是直接插入炮口。只見他口中念念有詞,又是沖著三百步開外的一座小山一番比劃,這才調(diào)整好炮口。炮手便上前裝填火藥。
干城看著幾乎與地面垂直的炮身,驚呼道:“士禎兄,炮彈發(fā)射后,不會掉下來砸到咱們吧?”
姜士禎得意一笑,說道:“皇上宮里的太監(jiān)——您就盡管放心?!闭f罷姜士禎和眾位炮手紛紛轉(zhuǎn)身向炮臺拐角處逃跑。干城先是一怔,連忙跟著跑過去。(這是因為當(dāng)時的冶鐵技術(shù)不過關(guān),生怕大炮炸膛。)還未轉(zhuǎn)過拐角,干城就聽背后一聲沖天巨響。再探身時,只見小山丘后一股火光和黑煙沖天而起。姜士禎撓了撓后腦勺,笑道:“打遠(yuǎn)了,再來一炮?!?/p>
隨著一聲沖天巨響,只見山腰上碎石與塵土亂飛,待煙霧散去之時,地面赫然出現(xiàn)一個大坑。
姜士禎又撓了撓后腦勺道:“又打近了。弟兄們再來一炮?!备沙且荒樸卤?,又聽一聲巨響,這一炮正好打在山頭上。姜士禎滿身硝煙,笑著問道:“蕭老弟以為如何?”
干城頗為激動,暗想有了這種攻城利器,攻城必定省下不少麻煩,更可以有效減少傷亡。
干城連忙上前拽住姜士禎的袖子,又指著一眾炮手,說道:“什么都不說了,今日中午好酒好肉伺候各位?!?/p>
眾位炮手都是普通的粗糙軍漢,哪里敢接受屏山伯的宴請。正在退讓間,就聽姜士禎笑道:“列位跟我家蕭老弟不必客氣。今日跟著姜某一起吃大戶去?!?/p>
隨即一眾炮手爆發(fā)出一陣哄笑。
姜士禎與干城飛身上馬直奔京城而去。忽然姜士禎神秘一笑道:“其實我還有一件攻城利器換做神火飛鴉。不過今日沒有帶出城來,只好下次再給屏山伯大人演示。”
干城聽罷,不禁仰天大笑,然后贊嘆道:“四方夷狄畏我中國者,火器也。士禎兄真乃我中華火器之大成者,不愧為國之柱石!”
姜士禎拱手還禮時,眼角不禁泛出一點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