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陛下在廷議上手持大噴子瞄準屏山伯、通政司使和御史一事不脛而走,搞得閭里之間盡人皆知。陛下此舉頗為值得玩味,于是乎各種熱衷朝政的京師百姓議論紛紛。搟面杖大小的火銃被百姓傳為喇叭大小,十分駭人聽聞。
京師百姓的議論飄飄忽忽傳到錦繡公主耳中。公主大驚,暗想父皇真是不靠譜,若是喇叭大小的火銃走了火,屏山伯豈不是尸骨無存。
錦繡公主越想越著急,直接派人與甘公公說了一聲,便坐著大轎直奔陛下寢宮而去。
陛下見愛女來了,立刻停下一切手頭工作,屏退諸位外臣,然后來到寢宮階下迎接。陛下見公主款款而來,連忙道:“這么冷的天,你坐轎子入宮嘛。這一路走過來冷不冷?”
公主盈盈一拜道:“父皇,天下皆知陛下對女兒的寵愛。若是女兒破壞宮中的規矩,以后難免會有人效法。”
陛下一愣,自己女兒今天是怎么了?說起話來似有所指,但又跳不出毛病來。于是陛下笑道:“好了,快快隨父皇入宮,別在外面凍著了?!?/p>
今日錦繡公主為陛下奉上一件親手縫制的圓領袍。陛下并沒有接過圓領袍,而是拉住女兒的手看了起來。當陛下看到女兒手指上有幾處被針扎傷的傷口時,急切地說道:“以后這種事叫公公和侍女做就好。你看看被針扎成這樣疼不疼?!?/p>
看到女兒的手被針扎傷,陛下有些惱羞成怒,大吼道:“牛公公、梁嬤嬤你們是怎么服侍公主的,都活膩味了么?”
站在陛下寢宮之外的牛公公和梁嬤嬤都聽到這聲怒吼,嚇得臉都白了,直接癱倒在地。
錦繡公主笑了笑道:“這不是他們的錯。女子德言容功四德,女紅是不能少的。女兒小的時候沒有學過,現在不過是補上罷了?!?/p>
陛下眼珠一轉,陰惻惻的問道:“這是不是扶云縣主教給你的?!?/p>
公主一聽這話頓時有些著急,埋怨道:“父皇,您這是做什么?您天天猜忌這個猜忌那個,現在連女兒都來猜忌,以后誰還敢向您說實話?!?/p>
陛下見到女兒急得要哭,立刻慫了下來,溫言軟語道:“哎呀,爹爹不是怕你被針傷嘛。你怎么還埋怨起爹爹來了。快讓爹爹看看,疼不疼?”
公主已然抽泣道:“父親,不是女兒埋怨您。眼下市井之中都瘋傳廷議之上,父皇用碗口大的火銃指著屏山伯,逼著他自籌糧草打扶余國?!?/p>
陛下頓時傻了眼,怎么廷議上的事還傳到民間去了?竟然還傳得這么離譜?陛下脫口而出:“肯定是蕭干城這小子四處散播謠言?!?/p>
錦繡公主急得直跺腳,立刻駁斥道:“當日參加廷議的有上百位官員,父皇為什么認定就是他傳播謠言?再者反對在扶余國用兵的大臣多的是,要出去散播謠言也是他們,如何就賴到屏山伯身上?”
陛下連忙解釋道:“爹爹就是一時著急,說錯了話。你不要哭了好不好?”說罷陛下手忙腳亂為寶貝女兒拭淚。
錦繡公主見火候已到,立刻提要求:“爹爹以后不許再拿著火銃指著屏山伯。他為您打下西域,擊退蠕蠕,是難得的忠臣良將。
要沒有他,女兒早就被蠕蠕掠到塞外。女兒哪里還能見得到父皇?眼下天下太平了,爹爹卻拿著那么大的火銃指著他,萬一要是走了火,把他打成碎片,以后誰還為父皇剪除邊患?”
陛下心里雖然有些生氣,但看到女兒急得直哭,也只好服軟。不過他還是有些氣不過,為何自己女兒總是這么護著一個外姓人?
于是陛下說道:“女兒,這次確實是爹爹的不對。不過爹爹身為天下之主,就要平衡各方面的關系。爹爹既然給屏山伯加官進爵,就要敲打敲打他,免得他尾巴翹到天上。
像這次廷議之前,屏山伯也沒有與爹爹商議,直接在廷議上提出,要在白吉藩設立府、縣。這讓爹爹很被動嘛。”
錦繡公主淚眼婆娑道:“難道不該在白吉藩設立府縣嗎?我朝辛苦打下的地盤不該派官員去治理嗎?若是收不上來賦稅,之前打仗的銀子豈不是白白打了水漂?”
在女兒連珠炮似地追問下,陛下啞口無言。他想扶植新羅女王一統新羅半島的小心思實在是不出口。于是陛下只好認錯:“都是爹爹一時糊涂,以后爹爹再不拿火銃嚇唬大臣了還不行嗎?”
錦繡公主哽咽道:“父皇說話可算數?”
陛下無奈連忙伸出小拇指晃了晃,然后說道:“咱們拉鉤,爹爹若是說話不算數,就是小爬爬?!?/p>
錦繡公主破涕為笑道:“父皇是天下的頂梁柱,說出來的話都是一言九鼎?!?/p>
陛下對女兒前半句話非常滿意,后半句話只當做耳旁風。身為帝王,所謂“君無戲言”根本就是哄小孩子的。古往今來成功的帝王都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游走于各種勢力之間。哪里有過一言九鼎的時候?不過女兒高興就好。
送走女兒,回到寢宮,陛下立刻命令太監和宮女將公主縫制的圓領袍給自己換上。陛下覺得這件袍子穿起來真是舒服,比那些裁縫不知要強多少。
陛下來到寢宮的一間暖閣中歪躺在榻上,一位宮女小心翼翼為他脫去朝靴。正午的陽光照射在陛下的胖腳丫上暖融融的,他舒服的伸了一個懶腰,雙目微暝,似乎是睡著了。
然而陛下心中卻瘋狂地冒出一個又一個的念頭。自己女兒真是孝順,比自己那幾個兒子強太多。老大威清王天天鬧喚著要回京。太子表面上孝順,鬼知道他天天忙什么?老三越王一味高樂,平日里神龍見首不見尾。
至于后來那些嬪妃生的孩子,只知道找自己要紅包。相比之下只有舜華是真孝順、真貼心,你看看這孩子做得袍子多好。想著想著,他又摸了摸袍子柔軟的面料。心中不免又是大贊,你看看這面料摸著多舒服。
可惜了,舜華是個女孩。她若是皇子,朕一定立她為太子。更可惜舜華這孩子就心思都在蕭干城這小子身上。扶云縣主這頭攔路虎,朕也拿她沒辦法。這話說出去誰信啊,這天底下竟然還有堂堂天子辦不到的事。
不過想想也是,蕭干城這小子確實不錯。要不是他手撕銀熊,舜華搞不好真要遠嫁蠕蠕。自古以來和親的公主有幾個是好下場?老公死了被迫嫁給公公,要么是改嫁兄弟或者兒子。
蠻夷就是蠻夷,太不像話了,一點不講人倫。不過蠻夷不講人倫也就罷了,漢朝那些皇帝更不像話。為了維護帝國的安寧,竟然派使臣逼著和親公主改嫁。這他娘叫什么事?
哪里像我朝這般,直接干死蠕蠕。哎!不過要沒有蕭干城,蠕蠕也不會遠遁漠北??偟膩碚f這小子還是不錯的。就是最近有些不聽招呼。不過這回只要拿到蘇小楚的口供,蕭干城這小子也得乖乖聽朕的話。
正胡思亂想間,就聽到門口有人低聲說話。陛下凝神靜聽,好像說話的兩個人發生了爭執,但說些什么實在聽不清。于是陛下一抬手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個公公輕聲說道:“陛下,是新任大理寺卿張翩來了。”
陛下想都不想,一揮手道:“讓他滾蛋,過一會兒再來?!?/p>
太監應了一聲,就要出去請張翩滾蛋。
忽然陛下從昏沉的狀態中清醒過來,連忙說道:“快讓他進來吧。”
隨著腳步聲響,一陣冷風撲面而來。陛下皺了皺眉,又將腳丫伸進靠墊之中。就聽耳邊傳來:“臣,張翩叩見陛下。”
陛下依舊閉著眼睛,問道:“張愛卿,案子審得怎么樣了?”
就聽對面張翩一聲輕嘆道:“陛下,這位京師名伶蘇小楚十分剛烈,挨了二十大板,還是咬死她當日是為鄭將軍及其麾下義演?!?/p>
“什么?”陛下睜開雙眼,略帶不滿的問道:“你打了她二十板子,就不再審訊了嗎?”
張翩長嘆一聲道:“臣實在不忍再嚴刑拷打她了?!?/p>
陛下一怔,隨即心中暗笑,沒想到啊,張翩。朕本來以為你是個正人君子,不食人間煙火呢。嘿嘿,竟然被一個蘇小楚給迷住了。
想到這里,陛下好奇心頓起。很早就聽舜華說過,張翩的娘子王芷熙據說很不錯,當初蕭干城都沒追到手。按道理張翩不會對一般的女子感興趣。莫非這個蘇小楚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張翩見陛下直勾勾的看著自己,心中惶恐,連忙扣頭認錯:“都是臣下無能?!?/p>
陛下一擺手道:“唉,朕不是怪你。朕問你,這個蘇小楚是個什么樣的人?”
張翩臉一紅,又給陛下磕了一個頭道:“蘇小楚嬌翠欲滴,真乃是人間難得一見的尤物。尤其是蘇小楚說起話來,鶯聲燕語、如泣如訴、猶如杜鵑啼血啊!而且......?!?/p>
陛下追問道:“而且什么?”
張翩眼見勾起陛下的興致,便說道:“這個蘇小楚雖然是一介名伶,其實她是忠良之后。”隨即他便將蘇小楚的父親為國殉節的事說了一遍。
陛下沉吟片刻道:“原來是這樣。你打算怎么辦?”
“臣目下也不知該怎么辦。所以...所以特來向陛下請示?!睆堲婢执俚?。
陛下看了看張翩,越發想見一見蘇小楚。不過陛下忽然臉一板,斥責道:“張翩,不是朕說你。挺聰明一個人,怎么一根筋呢?你換個方向,問問那些參加鄭德賢宴請的官兵,連續三天都在哪里下的館子,都吃了些什么,再按照市價折算一下,看看值多少銀兩?!?/p>
說話間,陛下不知從哪里摸出一面金質牙牌遞給張翩。
張翩連忙又給陛下磕了一個,然后朗聲稱頌道:“陛下圣明,臣愚蠢至極?!闭f罷小心翼翼接過陛下手中的金質牙牌。這面牙牌可以宮禁后入宮,張翩秒懂陛下的意思。再不敢多耽擱,拿著牙牌一溜煙出了宮。
當日晚膳后,陛下自稱今日有些頭暈目眩,就沒有翻任何嬪妃的牌子。
到了宮禁后約莫一個時辰。就見光祿寺的一駕馬車吱呀呀來到東華門。守城的官兵看到負責押車的竟然是張翩張大人,連忙上來打招呼。
為首一名總旗官笑道:“張大人,您不是榮升大理寺卿了嗎?怎么還管著光祿寺的事?”
張翩苦笑道:“張總旗,如今我是到大理寺任職,可是新任的光祿寺卿還沒有到任。我如今只好白日斷案,夜里還要去光祿寺處理大小事務。”
張總旗笑道:“張大人,這是天降大任于您老。您老以后高升了,切莫忘了小的們?!?/p>
張翩略顯疲憊的一笑道:“好了,借您吉言??煨┎轵炟浳锇?。”
張翩車上是兩個一人來高的大木桶。張總旗不禁皺眉道:“張大人這是......。”
張翩笑道:“這里面都是好甜的金華酒,本來宮禁前就該送來。本官在大理寺耽誤一些時候,送來的有些晚了。這是陛下讓送來的?!闭f罷張翩晃了晃手中金質牙牌。
張總旗不再多問,車里車外搜查了一番就放行了。
半個時辰后,在張翩的帶領下,一個身高力壯的公公扛著一卷毯子前往陛下寢宮。此時的陛下早已翹首以盼,死死盯住緩緩展開的毯子。
古有荊軻刺秦王圖窮匕首見,今日張翩卻是圖窮獻美人。陛下直覺眼前一亮,一位身材高挑、眉目如畫、膚如凝脂的美人出現在眼前。
顯然這位被裹在毯子里送入陛下寢宮的美女就是蘇小楚。蘇小楚來之前,被張翩告誡再三。說什么,你是活是死就在今夜,把你平生的本事都拿出來求條生路。然后蘇小楚便精心打扮一番,被裝在酒桶中偷偷運入宮中。
蘇小楚睜開迷離的雙眼,一瞥之間就看到處處金碧輝煌。正前方一位一臉富貴相的大漢正盯著自己。蘇小楚一個哆嗦連忙盈盈一拜向面前大漢問好。
光看蘇小楚的長相身段,陛下已無殺心,只是緩緩問道:“蘇小楚,你與鄭德賢是什么關系?你為何心甘情愿為他義演?”
蘇小楚雖然沒見過皇上,但她聽鄭德賢說過陛下長相如何,寢宮中布置的樣式。她心中已然隱隱猜出面前大漢的身份,于是她用戲劇中跪拜的方式跪倒在陛下面前。
蘇小楚這一跪之間,衣袂飄飄、身柔似水,好似片片飛花隨風飄落。連閱女無數的陛下心頭都是一酥。心中暗想,這位京師名伶怎么連跪拜都這么漂亮。難怪武麗嬪的弟弟和鄭德賢為她打死打生。
蘇小楚說起話來鶯聲燕語,不緊不慢款款道來:“回大人話,妾不過是戲班兒里的伶優,鄭將軍有權有勢,妾哪里敢不從。一開始是說好給銀子的。
然妾看到臺下有一千多個陣亡將士的牌位,便想起妾的爹爹戰死九十里堡。妾不免感到同病相憐,便沒有收取分文,為臺下將士義演?!?/p>
陛下點點頭道:“既然是忠良之后,就起來說話吧。”
蘇小楚連忙應承道:“謝過大人。”
說罷蘇小楚強撐著就要起身,卻一個趔趄又摔了回去。陛下瞪了一眼身邊的太監。太監連忙上前攙扶蘇小楚。
太監走到蘇小楚身旁時,輕聲驚呼道:“血,蘇姑娘,你怎么流了這么多血?!?/p>
陛下此時也不裝了,連忙走下御座查看。只見汩汩鮮血順著蘇小楚的腳后跟流了下來。蘇小楚仍然笑道:“不妨事,妾能起來回話?!?/p>
陛下惱怒的瞪著張翩道:“你怎么回事?如何下這么重的手?!?/p>
張翩一肚子委屈暗想,陛下,您真是見色忘臣。若不是我一力維護,蘇小楚早被大理寺少卿打死了。張翩無奈,只好認錯道:“都是臣的不對。臣其實前幾日已經請郎中為蘇姑娘醫治。估計是今日入宮時一路顛簸,傷口又裂開了?!?/p>
蘇小楚心中一驚,確認自己真的入宮了,眼前的大漢真的是皇上。
陛下也不理會張翩,沖身邊的太監呵斥道:“快去找太醫過來診治?!?/p>
陛下見太監一溜煙跑出去,便轉身親自扶著蘇小楚到榻上休息。蘇小楚立刻一副淚光盈盈的模樣,哽咽道:“大人對妾身關懷備至,小女子定當結草銜環以報答大人萬一?!?/p>
陛下撫摸著蘇小楚白皙柔滑的脖頸道:“蘇姑娘不要害怕,我必定護蘇姑娘周全?!?/p>
蘇小楚又要起身拜謝,連忙被陛下制止。蘇小楚哽咽道:“大人今后說什么就是什么。妾身今后就是為大人去死,也絕不猶豫?!?/p>
陛下連忙道:“不要說什么死啊、死的。還沒出正月呢。不吉利。你就安心養病。一切自有朕做主。”
蘇小楚佯裝驚訝,顫聲道:“陛下?您是萬民景仰的天子?妾今日幸而得見天顏,雖死無憾!”
蘇小楚這一番操作,立刻激起了陛下的保護欲,對蘇小楚好一番溫言軟語的安慰。
張翩看著此情此景,識趣地退了出去。他不僅心中感嘆,看來今后京師再無名伶蘇小楚。不過蘇小楚雖然從此失去了自由,但好歹活了下來。以她的手段想必以后會在宮里混得不錯吧。
眼見蘇小楚再無生死之患,張翩終于長長松了一口氣。張翩終究是不負初心,不負二十年圣賢書的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