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坤跌跌撞撞沖入老太太的病榻旁,跪倒在地連磕三個響頭。他起身慌張地向德音道:“大嫂,我父親快不行了。”
整整一夜金川伯第燈火通明,眾人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往來奔走。到五更天時,老太太的棺槨已經陳列在屏山伯第三進院的正廳中。
大伯父與五叔父的棺槨仍然停放在各自住所。按道理老太太的棺槨應當放在她日常住所的正廳。眼下為了不驚擾金川伯休息,德音果斷將老太太的棺槨移到自己平日的住所中。
此時眾人忙碌了一夜,卻仍不能休息,紛紛更換衰服。眼見三座靈堂都已布置完畢,云華向德音請示道:“老太太去世的消息,誰去告訴祖父?”
德音淚眼婆娑地看向三叔與四叔。三叔面露難色,轉臉看向四叔。四叔垂頭喪氣也沒了主意。兩位嬸嬸也個個悶頭不語。金川伯年已期頤,一夜之間喪妻,又喪子。所有人都怕金川伯聽聞噩耗承受不住,到時候搞不好要辦第四場喪事。
好一會兒,四叔才說道:“還是讓青棟跟父親說吧。”
德音點了點頭,便看向青棟。
于是青棟打頭,三叔、四叔、德音、青楠、珊瑚魚貫向金川伯的住所而去。云華帶著艾灸、甘草湯以及一些補氣益血的藥物跟在最后。金川伯此時剛剛起床,見到青棟一行人過來,便關切地問道:“你們的奶奶怎么樣了?”
青棟眼簾低垂道:“三更時分,太奶奶登仙而去,五叔父也跟著仙逝了。太爺千萬不要著急,我們以后在您身邊好好侍奉。”
金川伯嘆息一聲道:“你們幾個孩子應該與我說一聲,讓我見上她最后一面。”
眾人紛紛低頭不語。只有青棟回稟道:“太太走的十分突然......”
金川伯一擺手止住青棟的話,然后說道:“我沒有那么弱不禁風。過去四處征戰,見過的死人多了。有些一個營里的弟兄,昨天還有說有笑,轉天就陣亡了。
還有一回,我一路行軍十分疲憊。到了夜里我不想睡在野地里,便悄悄溜進一間荒廢的房子里。見到房子里有床,我就直接躺了上去。熟料床上還躺著人,我迷迷糊糊將那人往里推了推,拉上被單倒頭就睡。
轉天開拔時,我才發現,旁邊是兩具尸體,都是戰死的兵。也沒有什么被單,都是散亂的裹尸布。
當年朝廷征蜀地,大軍過了六十三條河,無數的山。你們的奶奶也是其中一個。她的草鞋跑爛了,大軍又急著開進,她便拿吃剩下的牛皮縫了一雙鞋。
可是那牛皮沒有熟過。等到過河時,一趟水,牛皮就泡脹了。等上了岸沒走幾步,鞋就爛透了。于是她只好一路光著腳跟隨大軍進了蜀地。直到打下夔門才搞到了鞋。待她歲數大了,便落下個干腳的毛病,一道冬天腳就裂。唉。”
其實德音、云華等人知道老太太有干腳的毛病,每年都要為她熬制藥膏。不過這回是頭一次知道老太太的病因。一旁的青楠與珊瑚早已泣不成聲。
金川伯回憶了一些過往之后,終于嘆息道:“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眾人還是沉默。還是德音一旁勸慰道:“爺爺,您好好休息,我們一定風風光光地把老太太的喪事辦好。”
金川伯點了點頭,又是一揮手道:“你們都忙去吧。”
眾人正要退出去,就聽金川伯說道:“德音與青棟留下來。我有話與你們說。”
待所有人出去之后,金川伯道:“你們奶奶和五叔去世的消息有沒有上奏朝廷?”
德音道:“大伯父去世的消息已經向兵部奏報了。老太太與五叔去世的消息還沒有上奏。”
金川伯點點頭道:“先不要急著奏報。你們五叔長期刺探蠕蠕與西戎的情報。朝廷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后,必然會來檢查他生前留下的書籍與文稿。你們一定要仔細檢查五叔留下的東西。有機密事項,一定要銷毀,省得平添麻煩。”
德音與青棟面面相覷,還真不知道有這回事。
金川伯長嘆一聲道:“不只是他。我若是有一日不在了,朝廷也會派人來搜檢。”
德音與青棟更加目瞪口呆。德音問道:“朝廷為何還要搜檢您的文書。”
金川伯抬手示意,讓青棟打開臥室中的夾壁墻。德音早就知道金川伯的臥室中有一個夾閉層。里面簡直就是一個小型武庫。過去鴻裁劍就藏在其中。
不過今日在金川伯的指點下,德音才知道在夾壁墻中,竟然還有暗格。只見青棟挪開一副軟甲,然后轉動機關,便露出一個暗格。暗格中放著幾本發黃的卷冊。
不過這些書都是市面上能看到的醫書。金川伯抽出其中一冊,翻開摩挲一番,從中抽出一張黃紙條。
金川伯顫抖著將黃紙條遞給德音。德音將折疊的紙條打開,只見其中赫然寫道“河陽侯如有異動,可憑此手諭處決之。”落款是太祖皇帝的印璽與年號。
德音大驚失色,以一種不可置信地眼神看向金川伯。一旁的蕭青棟更是震驚地合不攏嘴。往日那位和藹可親的祖父,如今在德音眼里看來是如此的恐怖與陌生。
金川伯高深莫測地說道:“我來玉州養老,一來是想回到玉州侍奉恩師;二來是受太祖皇帝密旨,監視河陽侯,并秘密查訪西海王的下落。我可以隨時調動玉州衛便宜行事。
我來玉州之前,太祖皇帝親口對我說,只要能查訪到西海王的下落,便為我平冤,還可以封侯。”
德音此時從最初的驚慌失措中緩過神來。她有些激動地問道:“那您是不是早就發現我娘家的伯祖父在蘭桂寺中隱居?”
金川伯點了點頭,然后嘆息一聲道:“咱們一個伯爵之家,因為爭奪一個爵位,短短幾日便死了三口人。皇位爭奪更是無比慘烈,父子反目,兄弟相殘都算不得什么,一個搞不好就是天下動蕩。當年的五胡亂華不就是司馬家的子侄兄弟為爭奪皇位而起嗎?
你的伯祖父辭官避世,使得天下免于再次動蕩。我若是將他找回來,恐怕又是一場腥風血雨,神州沉陸。我就是得了侯爵之位,恐怕最終也要被太祖滅口。
太祖皇帝讓我探查你家伯祖父的蹤跡,又安排玉州知府來監視我。玉州知府后面又有廣聞寺暗中監察。所有人都以為自己是黃雀,其實都是深陷局中而不自知。”
德音從座位上起身,向金川伯拜了一拜道:“祖父,您深謀遠慮,保全了孩兒的娘家,也保全了咱們全家。”
金川伯道:“這太祖皇帝的手諭,今后就交給你妥善保管。待我離世,朝廷派人來搜檢時,就交還給他們,或者當著他們的面燒掉。如此你的伯祖父便是一代賢王。太祖皇帝也是民安其土,君臣相保的明君了。”
數日之后,吏部將金川伯夫人、資政大夫蕭感以及千戶蕭慧去世的消息奏報給朝廷。陛下見到奏報頗感意外。他問道:“不是說金川伯夫人與資政大夫病重嗎?為何金川伯的長子也去世了。”
張翩道:“根據金川伯家奏報,金川伯長子因母病篤,急火攻心而辭世。”
陛下當然不相信有人會因母病篤,急火攻心而辭世。不過他也沒有深究,而是問道:“你們以為如何?”
張翩道:“金川伯夫人去世,派使者吊唁即可。資政大夫蕭忠當賜羽葆鼓吹,擇三品官員為使者前往吊唁。”
陛下思索片刻道:“開國勛臣就剩下金川伯在世了。金川伯夫人的喪儀不可太低,吏部與禮部各出一位侍郎前往吊唁,賜予金川伯夫人一品羽儀。”
所有大臣都明白,皇上根本不在乎什么開國勛臣,關鍵還是看在蕭干城的面子上。不過陛下說的情真意切,在場大臣也跟著慷慨激昂地稱頌陛下深仁厚澤。
此時鄭德言建議道:“陛下,臣以為由禮部侍郎與兵部侍郎前往吊唁資政大夫為宜。”
陛下道:“為何?”
鄭德言道:“資政大夫蕭忠孤懸敵后多年,往來于蠕蠕可汗與西戎諸酋長之間。如今蕭大人過世,其遺存手稿恐有助于朝廷經略漠北與西域。臣以為兵部應派員前往查檢整理,以備朝廷所用。”
其實陛下早有此意,既然是鄭德言提議,哪里還有不順水推舟的道理。陛下立刻下旨,遣金吾衛指揮使率八百衛士宿金川伯第。命兵部左侍郎與禮部右侍郎前往吊唁。玉州府九品以上皆赴喪,贈金川伯夫人與資政大夫羽葆鼓吹。
在外人看來朝廷恩寵備至,金川伯夫人及二子極盡哀榮。鄭德音等人心里跟明鏡一樣,其實是朝廷派金吾衛將金川伯第與屏山伯第圍了個水泄不通。
就在鄭德音嚴防死守宮里的兩個太監,全力以赴應付朝廷抄檢大員之際,廣聞寺糾核司聞風而動。暗中查訪金川伯夫人、資政大夫蕭忠、千戶蕭慧的真實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