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楚南熙早早就醒了,簡單洗漱后便去找邱北丞。
沒想到他醒得也頗早,楚南熙從不藏著掖著,拿出明鏡司的腰牌就放在桌上。
男人不解她是何意,輕掃了一眼那油亮的木牌:“這是做什么?還是說…你想要什么?”
“邱相來南疆做什么?”
“巡查?還是籌糧?”二人不止一次對峙,似乎已經(jīng)看清對方的套路,楚南熙擅于察言觀色,最是能察覺對方的細枝末節(jié)之處,而邱北丞最擅偽裝,以不變應(yīng)萬變。
見他不動聲色,它直接替他回答:“不管是巡查還是籌糧,含嘉倉糧草虧空,邱相不會坐視不管的,對吧!”十四五歲的女子聲音甜悅,可她的言語和謀略卻不像這個年紀的女子,邱北丞有時在想或許是師兄把她教地太好,也或許是這的確是她的天賦。
“既如此,不如合作吧!”
“本相只與勢均力敵的人合作。”這句話的反義就是她不配!這男人說話向來嗆人,楚南熙也不惱,畢竟自己是來談判的,不是來與某人吵架的。
“你懂做官,卻不懂從商,程似錦是米商,詢價收米,買賣運輸最是在行,有他在,會事半功倍?!倍Y尚往來是她慣用的伎倆。
“你還沒回答我,你想要什么?”男人似乎很執(zhí)著這個問題,畢竟沒有白做的買賣。
“我買個心安,給程似錦一次舉薦的機會。”他既主動提出,楚南熙自然不會客氣。
“我以為郡主會問想殺你的人是誰?”楚南熙是想知道,可是她手上沒有第二張牌,所以只能走一步。
“那箭上淬的毒不過是尋常的箭毒木,獵戶常用它來麻痹獵物,可見對方并不想要你命,但是當朝郡主在南疆地界被人刺殺這件事足夠那些老家伙們大做文章了,朝堂局勢一亂,最先影響的就是本相的新政?!彼聪虼巴猓裉m樹上的幾只鵲鳥被他盯著顯得不太自在,受驚般地飛去別處棲息。
“這不怪你,等回了洛都我自會將新賬舊賬與他們一塊兒算了?!?/p>
楚南熙聽后并未作聲,低頭喝茶間沉思了片刻,想來洛都又要掀起一場腥風(fēng)血雨了。早年就聽聞他殺伐果斷,手段最是高明,就連御史都尋不出什么錯處,雖然每日彈劾他的折子數(shù)不勝計,但都是些捕風(fēng)捉影之事,無憑無據(jù),自然定不了罪。
“公子!”
“公子…”這聲音聽著怕是還有幾丈遠,便已經(jīng)震耳欲聾了,邱北丞推開茶壺,皺了皺眉頭,只覺得聒噪,這個照影一點都不如他姐姐穩(wěn)重。
“公…公子…”見楚南熙也在,沒來及多想,畢竟有要事稟報。
“何時如此慌張?”
“公子,雪天女來了,正在大街上舉行祭祀儀式呢,我問了幾個當?shù)厝怂麄冋f雪天女要去山上祈福,晚上會在麗江邊上舉辦篝火會,與民同樂!”
楚南熙來之前便研究過當?shù)氐娘L(fēng)俗,每月都會舉辦一場祭祀儀式,算算日子應(yīng)該就是今日了?!凹热粊砹耍蝗缥覀円踩ソ稚峡纯窗?。”
“你知道雪天女?!鼻癖必┮娝犃搜┨炫蟛⑽幢憩F(xiàn)出好奇之色來,便猜想她定是了解了一二。
“來之前,看了一些當?shù)氐漠愔句??!?/p>
“還不算笨?!蹦腥颂袅颂裘?,故意貼著她的耳朵說,然后快走到她前面與照影說了些什么,照影便領(lǐng)命去辦了。
“你!”剛醞釀好的詞便被自己不爭氣的喉嚨咽了回去,罷了罷了,她今日心情好,懶得與狗一般見識。
不過,為什么耳朵熱熱的,楚南熙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觸感還有些發(fā)燙。
“熙兒,你耳朵怎么紅啦?”程似錦與胡老三一道出來,他們也是剛剛得知了雪天女的消息。
“?。渴菃??可能是剛剛碰到了花粉吧?!?/p>
行人將街道堵得水泄不通,放眼望去三兩孩童圍著大人你追我打,被父母訓(xùn)斥后才乖乖站好,路旁小商販也放下了手中的活兒,靜靜期待雪天女的到來。
載著雪天女的花車緩緩駛?cè)胝?,先入耳的是悠揚的絲竹聲伴隨著花車上的陣陣風(fēng)鈴,這樂聲似乎有攝人心魄的魅力,讓人不由地想要臣服。
“這是…儺戲?!闭沼跋仁且荒樥痼@然后轉(zhuǎn)瞬即逝,代替它的地則是喜出望外。
楚南熙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花車前后共有四人,身著異服,頭戴表情夸張,色彩艷麗的面具,他們像是在跳舞。
為首的朱衣女子倒是特別醒目,她戴得那頂面具的圖紋似乎和《山海異文》里的貔貅很是相似。看得入神了,也不知何時這儺戲竟跳到了自己面前來,近如咫尺的距離倒是讓她產(chǎn)生一絲惶恐來,不過是一群跳大神的,向來不信鬼神的她又有何懼,直至被四人圍住才重足而立。
眾民歡呼與她那張驚慌失措的明眸皓齒像極了洛都城南驕陽明媚,城北卻大雨磅礴。場外程似錦和胡老三焦急地呼喊她聽不見,邱北丞既詫異又擔(dān)憂地眼神和等待主人下令隨時準備出手的照影她看不見,周圍的一切仿佛與她都不在一個世界。
試問她看見了什么?
她看見一個身著勁裝的男人將她領(lǐng)到一座偌大的宅院前丟給了一對夫妻便匆匆離去,小女孩轉(zhuǎn)身想要抓住那人的手卻撲了個空,暗淡到夕陽下只留下了一抹背影。
她看見一個小女孩被一群同齡的孩子推到花叢里,指著她的鼻子說她是無父無母,無人教養(yǎng)的野孩子,手掌撞倒石頭上流了血也只能隱忍不發(fā)。
她看見明月當空,那對夫妻與家人團聚在一處,小女孩卻像個外人一樣始終無法融進去,只能坐在臺階下與池塘里的魚作伴。
她看見小女孩不知觸犯了哪條家規(guī),家里的長輩們正商議著要將她送走。
三歲寄人籬下,八歲離開那個似家非家的地方,如今她不知是該謝還是該怨,雖學(xué)有所成,但自此她與親緣疏淺,家中甚少有人讓她牽掛。
京中與她年紀相仿的女娘大多是承歡父母膝下,到了適婚的年紀找個門當戶對的郎君嫁了。也罷,她本就不愿做循規(guī)蹈矩的女娘,更學(xué)不來甜言蜜語地討長輩歡心。
她本以為自己可以放下,但是每每看到闔家團圓的場面又倍感心酸,羨慕那些父母健在,姊妹和睦的人,有時還會生出一絲嫉妒。
雖著絲竹生戛然而止,楚南熙才知自己竟害怕到蜷縮在一處,膽怯地睜開雙眼,那抹熟悉的帝釋青混合著蘭香迎面而來。
邱北丞扯著那面具人的衣袖,稍稍用力便將人推開了。
“放肆!見儺者,百病消,圣女游行,儺乃護法,豈由得你如此造次?!闭f話的是一頭戴玉冠的中年女子,看穿著應(yīng)當是雪天女身邊的親信了。
“圣女莫怪,舍妹自幼膽小,方才定是被這儺戲嚇著了,我作為兄長,實在是護妹心切才破壞了圣女的游行。”他似乎早就想好了這套說辭,楚南熙也故作驚慌后面色如白的模樣乖巧地躲在男人身后,不過她確實是被嚇著了。
“無妨?!币娔怯H信依舊不依不饒雪天女便使了一個眼色。
“聽公子的口音應(yīng)當是外地人吧,令妹方才是被儺戲者選中了,為其除病消災(zāi),公子莫怪才好?!彪S隔著薄紗看不清其容貌,但聽聲音應(yīng)當是個桃李年華的女子。
言罷,便示意讓那親信給邱北丞遞了一張?zhí)印?/p>
“姑娘既是被選中之人,那晚上的篝火節(jié)定要與我同座,我也好問問姑娘心中所想,未來所期?!?/p>
絲竹聲再次想起,儺者舞步鬼魅,風(fēng)鈴擺動,漫天華彩,楚南熙隱約感到有一雙眼睛正在看向自己,她緩緩抬起頭對上薄紗后的那雙明眸。
“熙兒,你還好吧?”程似錦見她步態(tài)踉蹌,搖搖欲墜的樣子伸手去扶,卻被邱北丞一掌扇開搶先了一步。
程似錦覺著莫名其妙,轉(zhuǎn)頭就對胡老三小聲嘀咕道:“純屬有病!”
她那嬌小的身軀被男人攙扶著,不細看倒像是被人挾持了一般。
“本相倒是很好奇郡主到底看見了什么?”他低聲說話時的聲音就是這般沙啞富有侵略性,讓人誤以為是在威脅。
“哼…”女子回眸看他,失色的花容掠過一絲輕蔑,暗淡的眼角還掛著驚慌失措后的淚珠,抽出被他攙扶的手臂,冷笑道:“不如邱相親自去試試?總比我在這里與你娓娓道來要更身有感觸吧?!币娝徽Z,楚南熙打量地看了一幾下他便只身往住處去了。
“公子,她怎么絲毫不領(lǐng)情?。 闭沼耙姞罘薹薏黄?。
“怪我,不該窺探他人心跡?!碑吘姑總€人都有秘密。不過邱北丞還是很想知道她到底在懼怕什么?亦或是說她在渴望什么?也不知何時他竟對這么一個小女娘感興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