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不斷翻涌的委屈像是深深趴進土里的犁，一點一點扒拉著那份早已被壓實在心底的回憶。初次見面時的驚艷，被呵護、被袒護時的暖心、動情，被舍棄后的無助、恐懼。一夜夜午夜夢回后的痛哭流涕，一天天沒日沒夜的思念和抑郁。

在那段曾以為永無法走出的黑暗里，埋葬了秦桑從不敢奢望的歡愉，也同樣埋葬了她最最聲嘶力竭的不安和恐懼。

昏黃的路燈似乎比平日里黯淡了許多，秦桑做賊般瞥了兩眼三三兩兩并肩散步的人群，隨即又將頭垂的低低的，腳下的步子更是愈發走的沉重緩慢。看著路燈下佝僂著的身影，早已哭累的秦桑轉而苦澀一笑。

‘好不容易挺直起來的脊梁，這么容易就輕松彎了下來。秦桑，你是有多脆弱？如果一個已經在回憶里被埋葬的人，一段早已作古的回憶就可以輕松打垮你這么多年的咬牙堅持，秦桑，你的所謂堅持和努力又該是多么的可笑？’

盯著自己那佝僂蜷縮的影子失神良久，秦桑長嘆口氣，緩緩地、慢慢的昂首、挺胸。嘆息的聲音雖帶著顫抖，握在雙側的拳頭雖死死攥緊，可眼睛里的傷感和無措也在這無聲的自我打氣中消散無痕。

是啊，自己早已不是那個二十出頭未經世事的小丫頭，早已過了那個為了一個人，從白天哭到黑夜、又從夢里哭到醒來的脆弱年紀。自己已經長大了，終究，還是在淚水的洗禮下慢慢長大了。

王向陽一直不緊不慢的緩步跟在秦桑身后。他知道此時此刻的秦桑并不希望被打擾，也清楚自己的寬慰只會是不痛不癢的隔靴搔癢。可要讓他放任這樣的秦桑獨自一人轉身離開，他卻也是實實在在做不到的。跟著，默默地跟著，確保陷入悲情的她不會有任何的危險，這就是他此時能夠為她做的一切。

看著那個微微顫抖著的身體逐漸抬起了佝僂著的脊背，斂去周身散發出的頹喪，王向陽忍不住微微勾起唇角，眼里是毫不掩飾的欣賞和欣慰。也許，還帶著那么一點點的疼惜。這么多年，她都是這樣一次又一次的自挫折和成長的苦痛里，一步一步站直了脊梁的吧？

無愛的童年、少年，無助的青年，乃至無望的中年，那樣一雙瘦削的肩膀，究竟是怎樣一步步扛了過來，又是抱著怎樣的心情，一次又一次，拯救自己于那一次次命運的狂風巨浪里？

喉頭滾動再三，王向陽強行壓制住心底想要沖過去給那背影一個擁抱的沖動，只默默地悄聲向前邁了一步，讓彼此在路燈下的影子微微重疊。如此，也便算是一種擁抱了。

緩步走到樓下，漆黑的樓道里沒有亮燈，失神的秦桑卻似并不需要燈光，徑直在黑暗中拾級而上。隨步而上的王向陽卻不似秦桑熟悉道路，第一節臺階就因為沒看清直接絆了一跤，差點沒直接趴在臺階上。更要命的是，就在他暗自慶幸好在沒開燈沒人看見的時候，樓上的燈卻突然亮了的同時，自家那逆子的聲音也隨即想起：

“媽！你回來啦！今天怎么這么晚？我剛打算去接你下班呢！咦？你眼睛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沒事！”

聲音明顯還帶著濃濃的鼻音和沙啞，任誰都不可能聽不出秦桑話里的敷衍。王浩沒有再繼續追問，接過秦桑手里的包剛要轉身上樓，眼神不偏不倚的瞥到了正不知該繼續跟上去還是立即撤退，正進退兩難的王向陽。

“怎么又是你？是你惹我媽哭的？你對她做了什么？你為什么要來找她的麻煩？我警告你，離她遠點！”

“浩浩，如今在你的眼里，爸爸難道真的就這么的不堪嗎？”

看著王浩那戒備甚至帶著深深敵意的眸子，要說不傷心那是假的。因為上次見到王浩的劇烈反應，王向陽再是想要過來見他也還是忍住了，也連夜讓人搬走了那些讓他們‘母子’二人礙眼的東西。本以為過了一段時間王浩總會有想通的時候，至少，也會給他一個為自己辯白的機會。只是，如今看來，自己這個唯一的兒子不僅僅只是生自己的氣那么簡單。他是完全的厭惡自己，甚至扭曲了原本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在你那么對我母親之后，你還想要我怎么想你？”

‘原來，僅只是聲音，也可以讓人冷的齒縫生寒！’

王向陽無奈看著眼里對自己滿是憎恨的兒子，只覺得心臟像是被人拿著銹蝕的刀一次一次的機械砍伐著，不致命，卻疼的讓人痛不欲生。

“浩浩，爸爸到底要怎么做，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愿意原諒爸爸？爸爸，爸爸如今在這世上，也只有你這么一個親人了呀......”

王浩憎惡的面具在聽到親人兩個字明顯一怔，看向王向陽的眼里多了幾分掙扎。再如何怨、再怎樣恨，那都是他從小敬仰崇拜的父親。可也正是因為是從小崇拜敬仰的父親，才會更加痛恨他的背叛。

“如果你沒有背叛媽媽，那么此時此刻的我，應該還是個有父有母的孩子！是你，背叛了曾經的幸福，親手毀了那個家！你是，先選擇不要我的！”

說完，王浩一步三階快步追趕秦桑。秦桑早在他們父子兩說話的時候，就已經自顧自的上了樓，根本沒有停留。

進門的一瞬間，秦桑只覺得背上一路背著的千斤重量似也瞬間松快了不少，長舒口氣，瞥見桌上已經擺好的碗筷，終究還是選擇坐上了餐桌。已經很久沒人特意為她準備過飯菜了，她舍不得辜負這份心意。

晚飯的餐桌很安靜，秦桑悶悶的，王浩也悶悶的，直過了半晌，王浩這才訥訥開了口：

“媽，是剛才那個男人欺負你了嗎？如果是的話，你告訴我，我立刻下去揍他！”

勉強扯出半個笑臉，秦桑搖了搖頭，提醒王浩那個男人的身份：

“那可是你爸！”

聞言，王浩低下頭扒拉了口飯菜，默默地補上了一句：

“已經不是了......”

過了一會兒，王浩再次訥訥開口：

“媽，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個不孝子？連自己的親爹都不認？”

沒想到王浩會突然這么問，秦桑看向同樣望過來的王浩，笑著伸出手摸了摸王浩的頭：

“你媽我，沒資格那么認為。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