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山以前是個小孩。
月華如練，輕籠小山崗。約山昂頭去望，滿月清寒，淡淡的月色貼著涼意敷上他的面皮，也漏進一雙清眸。
……
“再不睡覺，就會有大灰狼來把你吃掉。”清瘦的女人俯身道，五、六歲的約山頓了下，小小的一團像是僵住了，又可憐又可愛的，慢慢將后背轉向母親，才輕快瞟一眼大開的房門，一瞬不瞬，大而清亮的眼牢牢鎖住母親，似乎真的以為會有渾身染血的灰狼撩著月光沖進來。“阿娘，阿娘，我們去關門。”約山拈了拈母親衣角道，母親匿笑了下，摸摸了這顆小小的腦袋瓜，直身向房門走去，右腳一重，母親回過頭去看，約山抱著她的小腿，一雙眼怯怯地望著那漆黑如深潭的夜色。母親愣住了，隨即牽上他小小的手，緩步上前合門插閂。約山弱弱道:“阿娘，石子軍。”今日正午，約山在一片碎瓦亂石里“征收”來一隊“石子軍”，拿衣服下擺墊著送回家，與先前收一同集在家中。母親側頭柔聲問道:“怎么了?阿約。”“阿娘，他們會保護我們的。”小小石子擺得齊整，恍恍間，她似是看見小兵堅毅，一齊刺向那話本里的弓腰灰狼，血色共月色齊飛。
……
落霞滿天，如紅紗亂掛，極艷明的色彩。“阿約，明早阿娘要去趟覆鎮，你乖乖的，阿娘就給你帶小風箏。”母親邊剝菜邊道，雙眸盈水，唇角微揚。一旁蹲著的十一、二歲多的約山乖乖點了點頭應道:“好。”
太陽落下又升起，鄰家的雞象征性嚎了幾聲，半醒半睡間，約山感覺到有人擋住了窗前的光，母親的聲音傳來:“阿約、阿約，阿娘這次得早些去了，李叔會過來送樹苗，要是無聊的話，和你叔叔一起看看……”一聲極輕的笑，“……春日里的花樹吧。”約山瞇著眼看了看房間，還是有點昏暗，“好，阿娘，多穿點兒。”又是一聲輕極了的笑，約山轉了個身閉了眼道:“阿娘。”便跌入了黑甜的夢，隱約感覺有人替自己攏了攏被子……約山睜開眼，房間里的光線較充足，窗外鳥兒喳喳言語，約山掀被坐起，拾鞋穿上，走出，洗漱，換上一身白衣。蹦出門，早春還是有些冷的，約山瑟縮一陣，搖搖腦袋，正巧，有風流過，拈了拈他的發絲，和著春意，這一幕看著實在是……招人憐得緊。破冰入水般的一聲笑，約山抬眼，一個高壯的白衣男人負手而立，縱是笑了，笑意也沖不出周身冷冽的氣場，不達人心。約山提腳上前“李叔?”略帶遲疑，記憶里，李樹是一個笑吟吟、眉目疏朗、不羈如風的人。老花樹下，臥一青年，面貌清雋，光與塵漏下，源源不絕。那是他第一次見李樹，九歲生辰剛過幾日，鄰間老傳母親林斐言與其不清不楚，相識多年、兩情相悅，家道中落、委身嫁于他人……“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什么的，以至于約山總認為李樹是一個一身愁苦，眉目染悲的青年，見到其人的第一眼，他才恍然知道，沒有，不會。后來聽兩人閑談，言語神態，比起愛而不得的侶人，更似君子之交。
李樹撫了撫小孩兒頭頂“小約山，我來送一株春。”掩在身后的手緩緩移出，探出一截細瘦的木苗，嫩綠的葉子還帶著幾珠清露，有幾分濕意。
兩人提上工具找了個地，撤腿單跪，共同灌水刨了個坑，一人固定，一人埋土。大功告成，李樹與約山齊齊盤腿坐下，一筆直，一端正中稍顯稍嫩。約山曲肘將飛舞的發絲撩到耳后，略略移眼，一株清新、淡雅、孤零零的小白花出現在了他的視野中，料峭春風里，這花還是有些纖瘦了，風大了些，就彎得老厲害，稍熄些，又撐了起來。約山伸手扶了扶花莖，退手起立，也不說一句話，闊步走遠。李樹同樣一言不發，注視著他被風吹褶的衣衫。沒有多大會時間，約山又沿著他的目光走回來了，雙手握著塊不大不小、邊緣較為圓滑的石頭。約山雙腿向一側折去，坐下，把石頭放在小白花迎風面前，手臂向前伸了伸，捏捏白瑩花瓣，力道輕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約山思索著，如何叫李樹攜自己去看花樹，其實，不久前，他也去看過，是一夜雨后，咋夜包著今日晨光，薄薄的，冷冷的，枝上只綻著廖廖幾朵，著實是慘淡。不過母親前頭說的話，難免教他懷了點期待，約山扭頭看向李樹，李樹:……見李樹不能意會，約山起身向他走去，李樹也站了起來，約山近身輕輕扯了扯李樹霜白衣角，李樹不解，垂眸看他，茫然又正經，加之自身所帶的冷氣……噗嗤，約山笑著表達了歉意，輕聲問道:“李叔，要一起去看老花樹嗎？”李樹握住他的手，點點頭。
不是約山以前走慣了的那條路，是另一條……好吧，也不能說是路，行過了田間阡陌，穿過了幾叢草，再爬過了幾疊不算高的巖石，才遙遙望見，一樹花，一地花。
兩人走近，凝凝望了許久，風過，花瓣紛紛揚揚，李樹伸手，幾片粉嫩柔柔落在掌心。
……
李樹慢慢攏住手掌，沉聲道:“走吧，去見一個……”本要說出的字，遲遲剎住，生生堵在那。
難怪，一座小墳，碑也小小的，什么字也沒有，久經風雨。李樹反手張開，任花瓣悠悠飄落，久久才推出一句話，“子舒。”復又靜默，再有言語已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多久了，滿天夕霞，人間好風景。“阿慵、子舒、我，我們三個是摯友……阿慵偏好江湖、志怪話本，子舒則是看得很雜，什么書都看……”約山靜靜聽著，阿慵，正是林斐言，母親，不知為何會有這樣的稱呼，喚小貓小狗似的親昵……子舒，洛子舒嗎，那般溫潤而精明的人，原來已經過世了……
約山低頭看著鞋尖，沾了點泥灰，耳畔是溫暖明凈的年少往事，地面是一隊螞蟻橫行。
浮生悠悠，未作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