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瓏兒的祖父、叔父雖在韓家做事,但她出身良家,并非奴婢賤藉,對上下尊卑之分原沒那么強的觀念,正對著飯菜流口水,聞言忙要坐下,忽想起韓天遙來,又急急道:“我先去扶公子過來吃吧!”
十一道:“不用了。他剛不是說,要粗食淡粥?提盒時還有一碗清粥,于他正合適。”
小瓏兒愕然,忙拎起提盒看時,果然還有一蓋碗粥,卻是尋常粟米所煮,果然只是清粥。
她正不知所措時,那邊沉默凝坐于窗前的韓天遙忽道:“端過來。”
小瓏兒只得應了,要去夾些菜時,十一一筷子敲在小瓏兒的手上,說道:“公子都說了要粗糧淡粥,夾菜豈不辜負了他這份心意?”
小瓏兒張張嘴,愈發不知所措。
韓天遙重復道:“小瓏兒,端過來!”
那聲音已愈發地低沉,聽不出半點喜怒哀樂,卻隱隱有風雷之勢。被陽光照亮的屋宇,忽然間便陰霾密布。
小瓏兒駭然地看了這盲眼男子片刻,再不敢多說一句,將那碗清粥送到韓天遙的面前。
韓天遙接過,也不要小瓏兒服侍,自己默默地提筷,專心致志地撥粥吃著,仿佛在慢慢品著什么山珍海味一般。
于是,小瓏兒有些食不知味。
而十一卻若無其事,撥了一小碗飯,雖不大吃粉蒸肉,將兩樣素菜吃掉了大半。
吃完了,她愜意地喝了幾大口酒,舒適地靠在椅子上,吩咐道:“包裹里有米糧,也有饅頭,宋昀晚些時間會送蔬菜來,近日不用擔心餓肚子……里面有一壇子酒,是我喝的,你不許碰。里面還有幾貼藥,大包的煎服,就交給你了;小包的需研磨后敷用,我來收拾就行。”
小瓏兒躊躇道:“恐怕得買個藥罐。”
十一道:“雁詞本就是個病鬼,不然怎會死得那么早?細找找,必定能找到藥罐。”
小瓏兒只得應了,轉身去廂房翻尋。
韓天遙見她離去,方道:“十一,雁詞是你侄女也罷,是你好友也罷,生前到底對你照顧有加,何況死者為大,你言語間最好尊重些。”
十一淡然道:“若我不尊重,你又能如何?”
韓天遙靜默片刻,“如今,我自然無可奈何。”
但未來,一切都是未知之數。
無疑,他不能容忍有人對雁詞不敬,哪怕這人是救過他的十一。
十一盯他半晌,忽笑了起來,“可她不是我侄女,也不是我好友,而是我師妹。”
韓天遙眉峰終于動了動,側耳靜聽她說下去。
“她是個孤兒,自幼被我師父收留,可惜身體太弱,只能學學琴棋書畫,并不懂武藝。”
十一打了個呵欠,又喝了口酒,眼底便微有迷離。
她道:“有時我便想著,若她一開始看上的便是你,應該不會落得這樣的結局。你風。流卻不下。流,至少不會虧待自己的女人。可惜啊,她喜歡的是個渣滓!我一打聽到那人兩面三刀,看她還死心塌地,一怒就把她給趕走了……”
韓天遙指腹輕叩于桌沿,“后來,她果然被辜負了?”
十一點頭,嘆道:“我再次看到她時,她被那男人騙錢騙。色,傷心絕望之下已經自甘墮落,淪入風。塵,身體也每況愈下。我跑去削了那男人,勸她回去,她不肯,我便買下這里送她,由她自便。”
“那時,你師門的一切,應該由你接掌了吧?”
韓天遙看似詢問,語氣卻已篤定。
可以逐走師妹,主宰他人生死,并隨手買房屋送人,當然不是尋常人可以做到的。
十一沒有否認,亮光瑩瑩的水眸緩緩四周掃過,“我以為我比她聰明,原來,我只是比她自負。所以,我后來就跑來跟她作伴了……”
她喟嘆,舉起酒袋飲酒。
韓天遙靜了半晌,才道:“那個辜負你的男子,應該已經不在了吧?”
連辜負她師妹的男人都能被她削死,辜負她的男人自然不勞他人動手。如若不然,他倒樂意代勞。
十一便古怪地看著他,“誰說不在?”
“我眼前不就是?”
納她為妾一年有余,他從未正眼看過她一眼,也許,算得是辜負?
他本就寡言,至此更不肯多問。
這女子的嘴像劍一樣毒。一個不慎,自取其辱。
這幾日他受的辱已經夠多,沒必要再跟自己過不去。
于是,屋中便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酒香漸漸散去時,韓天遙的耳邊傳來了搗藥聲。
小瓏兒將煎好的藥端來,十一道:“先放旁邊涼著,取溫水來。”
小瓏兒忙應了。
片刻后,涼涼的手指揭開了包住他眼睛的布,一塊手巾蘸著水敷上他的眼睛。
手巾溫溫熱熱熨上無時無刻不在脹痛的眼球,仿佛舒適了些;但她的手依然涼得如一條細巧的魚,輕而柔地拭著他的眼睛。
十一問:“疼么?”
韓天遙答道:“不疼。”
他的眉在她指下微微一抬,“你懂醫術?”
十一搖頭,然后才想起他看不到,頓了頓,答道:“當然懂。待會兒敷藥會有點痛,你需忍一忍。”
韓天遙唇角便輕輕一勾,“辛苦你了,十一!”
十一便將那藥端來先讓韓天遙喝了,然后搬過他頭部,正對著窗外明亮處,滿意地點點頭,“午時陽氣最盛,應該是治眼睛的最好時機。”
韓天遙便覺她握慣酒壺的手指異常柔軟地輕輕按上他腫大的眼皮,緩緩翻開。
旁邊便傳來小瓏兒失態的驚呼。
韓天遙苦笑,“是不是很可怕?”
他說話之間,眼球不由自主地轉了下,便見眼眶內鼓著青筋的血球動了動。
小瓏兒掩著嘴不敢答話,杏仁般的清澈眼睛里蓄上了淚,不知是因為因為驚嚇還是感傷。
十一卻仔細觀察著他的眼睛,說道:“還好,香荊芥和白蒺藜到底起了作用,至少眼球還沒動。”
韓天遙呼吸不覺濃重了些,“有救?”
十一道:“有救,只是據說很疼……”
韓天遙嗓間低沉里難得蘊了急促,“給我用藥!”
他素來性子沉穩剛硬,遽遭劇變,也不肯流露半分失態,卻絕不可能束手待斃,始終在努力保全自己,并尋找奮起反擊的時機。
可作為名將之后,一身武藝才略太重要了,眼睛能不能復明,也太重要了……
十一也不遲疑,扶他仰面躺下,從藥缽中拈取磨細的藥粉,慢慢地撒入他的左眼。
韓天遙只覺先有薄荷的清涼辛辣直沖腦門,不覺深吸了口氣;隨即,那辛辣刺痛的感覺驟然加劇。
如有人正將他的眼睛放在沸鍋里煮,又如有人拿無數根細針齊齊釘穿他的眼球。
而那雙柔軟卻冰涼的手,依然一刻不停地將那令他劇痛的粉末撒入他的眼底。
韓天遙如墮九重地獄,再怎樣鋼鐵般的性子也無法負荷那般凌遲般的痛楚,竟一把捏住她那撒藥的手,人已痛哼著直直坐起身來。
不過頃刻間,他已汗濕重衣,原本俊秀的面龐在那痛楚里煞白如雪,扭曲得似正奮力從煎筋烹骨的油鍋里爬出來。
“韓天遙!”
十一高喝,一雙眸子盯著他,眼底有什么東西濃烈如劈不開的霧色,不知是擔憂,還是謹慎地籠住他。
韓天遙連連吸氣,終于略略緩過來,才松開捏緊十一的手,啞聲道:“沒事,沒事,我沒事……”
他這般說著,卻已坐都坐不住,萎頓地伏了下去,下頷無力地靠在了十一肩上。
十一伸出手,正攬到他寬厚堅實的后背,卻因著強忍痛楚而陣陣顫動。
十一再喚,聲音卻已柔和許多。
她安撫地拍著韓天遙的背,右手的手指卻已按上幾個有止痛靜心作用的穴位,努力幫助他安靜下來。
韓天遙扶著她粗布衣衫下纖細的腰,喘息片刻,方才放開她,竟自己躺了下去,“我們……繼續!”
小瓏兒已驚得跌坐在地上,看著面無人色的韓天遙,顫聲道:“要不……先敷一只眼,等好些再敷另一只眼?”
十一額上亦滿是汗水。她起身重新在清水里細細洗凈手,才道:“我急著到紹城來,其實并不是怕宋家有劍細透露我們行蹤。宋昀氣度才識遠非常人可比,但宋家不過尋常人家。他們不敢救韓天遙,當然更不敢與滅了韓氏滿門的兇手有所牽扯。”
救了韓天遙固然可能得罪暗中主使之人;但出韓天遙卻會成為不折不扣的幫兇。
韓天遙祖父韓世誠軍功赫赫,且有救駕之功,揚名天下,封異姓王;父親韓則安亦是名將,雖曾一度被貶,但很快被赦,楚帝聞得歸途病逝,懊惱不已,亦曾追贈列侯;韓家在君王心中地位,由此可見一斑。
何況,誰不知盤踞魯州二十余載的忠勇軍,正是因為韓家才聽命于南楚。那十萬忠勇軍,處于南楚與北魏之間,正是南楚抵抗靺鞨人南侵的有力屏障……
若忠勇軍追究此事,那邊主使之人背景強大,或許還拿他們沒辦法;但要滅了出賣韓天遙的幾戶平民,簡直易如反掌。
韓天遙雖在劇痛之中,居然聽清了她的話語,咬牙問道:“你急著趕來,是因為……我的眼睛?”
十一擦干手,才重去拈取那研磨好的藥粉,答道:“不錯。那晚我替你敷的藥,最多只能拖延兩三天。若三天內沒能找到對癥藥物醫治,眼球就會被毒藥侵蝕,縱然華佗再世,也將無藥可醫。”
她向外看了看,“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我幾乎把全城的藥店跑遍,終于把藥配齊。希望……不會耽誤你復明。”
纖白的手指已將藥末灑入他右眼。
劇痛襲來時,韓天遙雙手猛地攥緊了軟榻上的墊褥,齒間居然勉強卻清晰地蹦出了兩個字。
“謝……謝!”
然后,他暈了過去。
十一怔了怔,然后輕笑,“如此,倒也少吃些苦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