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
九號輕輕關閉了房門,一朵白焰飛去,點在了燈芯上。它全然將自己當作了照明的燭火。
“天神侒——封閉這里!”
天神侒的本體具化,在這間屋子里化出無數道密密麻麻的白焰,像蛛網一樣封鎖下所有的氣息。
九號放出綠珠,白焰一縷一縷地剝離它。
綠珠顫抖起來:“你想干什么——”
它與天神侒同為靈寶,自然能感受到而今這團火的暴虐。它現在就像是即將噴發的巖漿,只等沉默一過,就要炸出來了。
九號非常淡漠,她的眉冷冷挑起:“只問你,這世間可有人一體雙魂?又怎樣將另一個魂魄剝離出來。”
還不待綠珠回應她,九號很是不耐的道:“你最好說出我想聽到的答案,否則你一定會見識我逼問的手段。”
這是綠珠從未曾見過的一面,她的冷漠讓人心驚。她的話也讓它肝膽發寒,如果它還有肝膽的話;這個人不似它過往見識過的那些有求于它的人,這個人完全無所欲求,也沒什么指望它的。
直到這時綠珠才明白,一直是它需要庇護。
綠珠驚疑不定,卻還是說了實話:“……也曾有過這樣的傳聞。修仙界有一尋常的法門,名為奪舍。便是那些靈魂力量極為強盛之人,感知自身將要身隕之時,奪取他人的身軀占為己有——可是若要剝離另外一個靈魂,卻是十分之艱難的。”
九號:“你只管說。”
一卷竹冊緩緩現于九號的眼前,九號伸手接過。她想打開,但那道鮮紅的束帶卻沒被抽開,“何意?”
綠珠小聲道:“法門便記錄在冊,只是這法子極其不易,需金丹修為之人才能開啟。”
九號垂眼,復又睜開:“記得你我的約,別做背棄我之事。”
她也不想將這卷冊子貼身放置,只問了那綠珠一句:“你這乾坤珠中可還有什么多的納寶袋?”
綠珠:“……我是乾坤珠,還要納寶袋作甚么?”
九號嘖了聲:“沒有便罷了。”
綠珠看著九號一副不欲多言的表情,忽然像開了竅似的:“你是不是不放心我?這冊子本就是我給你的東西,我都不怕你將東西吞了,你還有什么不放心我的?”
它越想越氣,直至最后堪稱咬牙切齒的:“我可是藥王鼎的懸中珠!”
這世間,誰人知曉它身份之后,看到它這么一個啟了靈智的大寶貝不捧著供著,哪里像她這樣,根本不以它為意,反而時不時便要恐嚇一遭!
九號:“我知道。”
那綠珠還是生氣:“你竟然還是這種態度!”
九號:“……不然你想如何?”
她與這顆珠子,本就是機緣巧合之下才帶出來的。本就是毫無關系莫名有了牽扯,但這之間的牽扯只如蛛絲一線,根本是動輒既能互相撇棄的。
沒有誰會離不開誰的道理,這顆珠子活了千年萬載的歲月,竟還不明白這樣的道理嗎?
九號屬實不知,這珠子是怎樣自那么多年的血海里沉浮起來的。
但是轉念一想,這顆珠子愈是不知世故,愈是愚蠢,說的越多,九號能束它的便也越多。
綠珠沉默了好半晌。
它說:“那就互相防備著好了。你庇護我直至找到藥王鼎和大圣火,我能告訴你所有你不知的秘辛。”
九號:“當然。”
那珠子慢慢又道:“那你……你問魂魄是源自何故?”
“過界了。你問的太多了。”九號說,她的眼珠子微微上掠,顯出一抹動魄的寒光,“你問得太多,我就會不高興。你能承擔得了我不高興的代價嗎?”
她那個眼神,仿佛是在說,‘你不會想見識我的手段的。’
綠珠周身的瑩光微微一縮。好半晌,它才“咻”一聲飛進了白焰之中,再不肯出來了。
倒是天神侒,突然說:“何必呢?”
九號仍然不想應。可天神侒也是她啊,是她自己在說話,在說她不能說的話。
當時在冰冷的溪水邊問心,也是她自己在問。
那一聲“回去吧”,又何嘗不是讓她從黑暗中回到光明。
“縱然你魂入王東君之身,想承她之情,又何必……”
九號:“可是動搖的不是我。那些所有細微的感情是我的嗎?那些哭的淚水是我的嗎?我是王東君嗎?”
天神侒一時啞然,半晌后,它只是翻來覆去的說著:“人非草木。人非草木……”
人非草木皆有情。
她九號,是一團活生生的血肉,有靈有性,哪里就能像一截木、一尊石,冰冰冷冷的不會哭呢?
九號卻笑了下,她就是想要擯棄那些幽微的感情啊。
情如絲縷,她若不舍,必然被其所縛。
她自然知道怎么勸說自己是最有效的,她知道自己的傷疤在哪里,她的軟肋又能如何被掀開。
“被捅的那一劍痛不痛?那天的夜里,我們差一點,就差一點點就死了。血慢慢流干的滋味不是我們一起體會的嗎?覺得骨頭都冷透了,好像被封在冰里一樣。”
“連白焰都不管用了。”九號的眉眼驟然鋒利,她還在笑,卻又像在無所謂的諷刺,“多冷啊,天神侒。那就是背叛!你怎么學不乖?”
“你該學乖的,你該學乖的……”
九號抬手,她的指尖冰涼。
她摸著自己跳動的心臟,那也是王東君跳動的心臟:“這是她的命,還是我的命?是我在活,還是她在活?”
她的指尖做了一個抓的動作,痛意嵌在她的皮肉里:“一體雙魂,聞所未聞!做這些事的是我,還是王東君呢?這難道不是束縛嗎?這是自由嗎?被困在別人的身體里,被別人的情緒影響著?”
九號只覺渾身都在痛:“這和那里有什么區別?至少我,至少我……”
那一刻,九號的心神劇烈的顫動著。
她說:“我以為我是我自己的,我以為我是我自己的。”
如果不是總是在聽到原身的遭遇時莫名其妙的流淚,如果不是總是忍不住觸碰小蘋果,她真的以為王東君已經死了。
可是她沒有死。她和自己擠在這同一具軀殼里。
就像在一間狹窄的房間里面,籠罩九號的只有黑暗。可是那間屋子,那片黑暗都是屬于九號的。但王東君卻入侵了這里,九號還不能傷害她,因為現在,她們一體共生。
九號緩緩坐在地上。
她的眼眸里有一片癲瘋的意味,她喃喃著說:“是我該死,該死的是我……在大火里,我中彈了是不是?”
“周藤!”
九號聽到這一聲喚,忽地笑了:“是周災。哈哈哈哈哈哈哈,是周災,是周災,周藤被他們丟下啦——我是周災,我是周災啊……”
“天神侒……”九號笑著笑著,忽然淚水盈滿了臉龐,“我好痛苦啊,我好痛苦啊。殺了我!要不然就殺了王東君!我倆一定要死一個,死一個!”
天神侒也要瘋了。可它不能瘋,它是九號最后的一片清明了。
“周藤,周藤。聽我說,不痛了,已經不痛了,沒有藥了。我們不在那里了——你看月亮,你看外面的月亮……”
天神侒的聲音忽然緩了下來,帶著一股引誘的意味:“今天晚上的月亮,是鉤子一樣的月亮,這里不是那間小屋子了……這里是十三洲的青云洲啊,這里是朝云山脈啊……”
“還是痛的。”九號說,她將手掌攤開,是一片殷紅的血跡,她自己的手像爪子一樣想去掏自己的心臟。
“你看,是血。”
如果天神侒有實體,那它現在的眼珠一定縮的像針尖一樣小了。它再度放緩了聲音:“周藤,我和你一樣痛。你別傷害我好不好?”
九號卻說:“我不傷害你。我愛你啊。我愛你啊。”
你是我的靈魂,我愛你啊。我怎么會傷害你呢?
她的手掌緩緩放在了被自己抓傷的胸膛,她的眼眸閃得很快,那點明光像蝶一樣撲閃起來,忽明忽暗的。她輕輕拍了自己兩下,像在安撫自己一樣。
“不痛了,一點也不痛了。”
天神侒卻沒有放松警惕,太多次了,太多次了。它悄悄包裹了九號的周身,卻還是沒防住九號猛然再去抓那顆堪稱命脈的心臟——她能感受到自己的指尖觸到了那顆殷紅的、跳動的心臟。
“砰”“砰砰”“砰砰砰”——
像她第一次聽到這具身軀里那顆心臟跳動的聲音,重如擂鼓。
九號輕輕笑起來:“我是你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痛了,馬上就不痛了……”
她攥住了。然后輕輕的向外扯。
她的手堅定地握住了那顆心臟,緩慢的、輕柔的向外面拉扯。
劇烈的疼痛,像過往每次被注射的針劑,只要痛過了就好了,只要痛過了就好了。九號這般想著。
在她癲狂的笑意之下掩藏的,是她痛苦而絕望的淚水。九號瘋了,她早就已經瘋了。
她沒有走出來。她還是沒走出來。
她還像當年那個年幼的孩子,被困在那間小黑屋子里一樣出不來。
但虛弱的天神侒卻將那顆綠珠放了出來。這顆珠子還要倚仗它躲避天道,它一定會救下九號的。
那顆綠珠甫一被擠出九號的識海,整顆珠子都被這血淋淋的一幕嚇傻了。
九號跪坐在地上,她在掏自己的心臟。她的嘴角還掛著放松的笑意,好似感覺不到痛一樣。
它連連放出大盛的瑩光,只瞬間便籠罩住了九號。它咬牙,拿出了一顆米粒大小的金珠,哺了口草木息給九號,又將金珠收回——
那面慘無色的九號緩緩倒在地上,卻又奇跡般的生出了血色。她烏黑的發散亂在地上,一點不見方才的癲狂。
綠珠瑩潤的青光一點一點渡在九號的身上,慢慢修復著她的生機。那時天神侒的白焰已經微弱,連初見時都不如了。
九號傷害自己,也是在損毀天神侒的靈韻。
綠珠瞅了瞅天神侒,那小小的一團火,弱得已如風中的火燭。
“怎么回事兒啊?”
好端端的,怎么就要死要活的呢。
“……她生病了。”
天神侒黯然的想,她只是生病了,她會好的。
它廣大的神識攝取住九號的身軀,將她移到了那張床榻上。柔軟的薄衾也輕輕覆壓在她的身上,這樣總是能為她帶來一絲溫暖的。
九號的面容柔軟,輕弱的呼吸彰顯她還活著。
一團白焰與一顆綠珠都懸在她的周圍,天神侒是想守著她,綠珠是有些好奇又有些不安。
綠珠回想著方才九號的怪異,她問一體雙魂,又想起之前見她,她的骨齡雖幼稚,但言行舉止確實不像一個孩子。
它想問,但顧念著天神侒那黯淡的火光,也感受到它低落的心緒,便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月光透過格子的窗欞,映射下點點光斑。又隨著寂寞的夜色一起,悄悄退走。
旦日的晨曦一縷一縷在山間的霧色中爬起來,漸漸匯聚成一輪橙黃的太陽。
九號慢慢復醒。她看著那朵黯淡的白焰,黝黑的眼珠明潤,又浮現出了點點的笑意。她輕輕伸出一只手,曲著食指的指節。
那朵白焰一下飛在她的手上。
“沒事了。”
九號起身,換下那件沾了血跡的衣裳。她回首看著那顆綠珠,向它招了招手,用白焰將其裹住,收回自己的神識之中。
“還記得你我之約嗎?你若是背棄了我,天上地下,我都會將你誅殺。所以,我且告訴你,有些心思最好不要動了,動了,若還不能一擊即殺,留下了余地,那就會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