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父其實一直是清醒的,只不過清醒中帶著混沌,混沌里是無限的驚懼。
那真的很恐怖,對于一個勤勤懇懇,純樸善良的老百姓來講。
竇夕渾身滾燙,燙入了竇父的神經。
他望著黑暗,點起油燈,呆呆看著發著高燒的竇夕。
頭頂是不停的腳步聲,讓他不敢多想。
他一邊吞咽著疼痛一邊撕咬手腕的肉皮,看著滲出的血滴,顫巍巍的放在竇夕的嘴邊。
他的阿曉,要活著。
——
冰冷的冬天,寒風凜凜撞擊著窗戶,一家人圍坐在炕上,中間的桌子上放著一個大盆,盆里放著肉,裊裊的霧氣自盆中冒出,噴香四溢。
一家人有說有笑地盛著肉,竇夕坐在竇安的身邊,笑容都快咧到耳根,她接住那燙呼呼的肉碗,眼睛亮晶晶看向自己的阿兄。
竇安開口:“阿兄真厲害!”
“不愧是我家大郎!”竇父伸手拍了拍竇元的肩膀,手中拿著一小盅酒,仰頭喝下。
竇母也很開心,眉目一如既往的和藹:“誰家能吃到這鹿肉!也只有我家大郎能獵到!”
竇元哈哈笑了兩聲:“快吃吧!快吃吧!趁熱乎吃!”
竇夕趕緊夾了一塊肉進嘴里,那肉軟嫩多汁,入口即化,溫暖的順著喉管而下,立馬讓身體暖乎起來。
“好吃極了!”竇夕感覺脖頸立馬冒汗了。
大家都在大快朵頤,她便低頭繼續吃。
竇母腌制的小咸菜天下第一好吃,竇夕一口米飯一口咸菜一口鹿肉,滿足得仿佛掉進了仙宮。
“咱爺倆好好喝一杯!”竇父攬住竇元的脖子,臉頰紅彤彤的。
竇元喝了幾杯也臉蛋紅紅,竇夕笑著他們二人像關公。
竇元傻呵呵笑笑:“阿曉,阿兌和阿母在家可好?”
阿曉和阿兌是竇元給她和竇安起得小字。竇夕愣了愣,道:“阿姐和阿母這不在這呢嗎。”
嘴中還有鹿肉,她說話起來有些模糊。
竇元的面孔變得無比清晰,竇夕突然想起來竇元不是去參軍了嗎?
“她們不是死了嗎?”竇元問道。
竇元的眼睛像兩面鏡子,照著竇夕疑惑不解的面容。
竇夕環繞四周,竇安和竇母正小口吃著飯,下一秒她二人俱抬頭,看向竇夕,身子仿佛被什么撕開,變成兩張血盆大口:“她們明明在這里——啊啊!!”
“我們不是死了嗎……”竇安和竇母空洞的聲音來襲。
“我的阿兌!我的應女!你怎么舍得!”竇父渾身冒血向竇夕撲來。
“你為什么要自己逃走!為什么!!”四人尖利的嗓音環繞在竇夕耳邊。
“你眼睜睜看著你的阿母和阿姐死去!你這個魔鬼!”
“自私鬼!下地獄!你也不應該活著!你要下十八層地獄!”
“……”
竇夕不安,雙手捂住耳朵,她尖叫著大哭:
“對不起!對不起!”
“都是阿曉的錯!阿曉應該去死!”
“……”
熊熊烈火吞沒了周圍的一切景色,竇元竇安竇母竇父消失在了煉獄之中,只是那聲音還在不斷的環繞。
“自私鬼去死……”
“你是魔鬼!你不配活著!下地獄!”
“竇夕去死!”
“去死……”
竇夕置身火焰之中,痛苦地匍匐在地面,灼目的紅色,她熱的好痛,要融化一樣……她的靈魂和肉體很快就會消融在這世間……
竇夕再無意識。
一片黑暗,竇夕渾身無力的醒來,空氣著彌漫著腥臭的血腥味兒,口腔里也滿滿的血腥味兒,她看著無盡的黑暗愣了足足三分鐘,竇夕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聲。
她聲音顫抖著喊到:“阿父……”
沒有回應。
“阿父?”
沒有回應。
“阿父——!”
依舊沒有回應。
竇夕手腳并用在地窖爬動,她觸碰到了一具冰涼的肉體,她顫抖的用手指爬上他的臉,放在他的鼻腔下。
沒有呼吸。
一陣死寂。
竇夕的嘴唇在哆嗦,她的眼淚已經流淌不出來了,空洞的看著虛空。
竇夕,去死吧。
竇夕癱軟在竇父身邊,大口大口呼吸。
沒有任何的話能描述竇夕的此刻,她連蜷縮成一團的力氣都沒有了,她真的想去死。
很靜很靜,出了自己的聲音,就連外界也沒傳來聲音……
竇夕又凝視黑暗,她緩緩起身,摸了摸地窖的門,緩緩推開。
刺目的光,激蕩起絨毛般的灰塵,滌凈澄澈的空氣,讓竇夕恍若隔世。
竇夕推開地窖門,外界什么也沒有,沒有骷髏一般的怪物,只是屋子里很亂。
竇夕的記憶中那種怪物很瘦很瘦,瘦的只能皮膚緊緊包裹著骨頭,穿著饑民的衣服,喉嚨會發出嘶吼,會咬人會撕人。
竇夕聞到的血腥味兒來自地窖里,也來自她的口里,竇夕身上出了疲憊饑餓口渴沒有別的負面影響,她很快就想到了竇父。
她跌跌撞撞點了地窖里的油燈,地窖里滿是血跡,竇父枯槁的坐在角落,手腕處一大塊撕裂的口子,染紅了竇夕的世界。
原來并不是外界空氣變得凈潔。
——
院子有著竇母和竇安的骸骨,她在祖墳安葬了一家三口。
從晨曦跪到夕陽西下,她才踉踉蹌蹌的起身。
她也許睡了很久,久到阿父讓她飲血而生,久到她失去了所有。
竇夕自暴自棄的回到家,她清晰的知道自己不能去死……她承載了所有人的生命。
村子里還有活人。
隔壁家的一家都活的好好的,她家的姐妹倆還活蹦亂跳的踢毽子,刺痛了竇夕的眼睛。
她腦袋里突然有個想法,她也想讓他們家家破人亡,她想喊出她家的姐,用刀刺破她的喉嚨。
良久,竇夕沉默的回到家,家里是滿地狼籍。
她煮了一鍋飯,飯香刺激著她的神經,她用手抓著囫圇吞咽。
一滴水掉進了飯里,下巴上還懸掛著一滴。
——
竇夕突然發現,她的手能發光。
她只覺得自手上而來源源不斷的生命力充斥了全身,溫暖的很。
那是個黑夜,沒有月亮,但星河無比璀璨懸掛在天空的中間,她小心翼翼地將手掌放在心口,感受著蓬勃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