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都財大的研究生院區，少了本科時的喧騰，多了幾分沉潛的厚重。梧桐新綠，圖書館巨大的落地窗前，陳夏面前攤開的已不再是《固定收益證券分析》，而是厚如磚頭的《高級宏觀經濟學》原版專著和幾份打印出來的、帶著高盛內部加密水印的亞太區主權信用風險評估報告草稿。

他指尖夾著一支筆，無意識地在報告邊緣空白處劃著復雜的動態均衡模型推演，眉頭微鎖，沉浸在一個由抽象理論與冰冷數據構筑的世界里。研究生課程的理論深度與高盛顧問工作的實戰壓力，如同兩股強大的引力，撕扯著他的時間與精力。

手機屏幕在桌角無聲亮起，跳出林冰妍的微信，只有簡短一句：“今晚加班，勿等。項目遇坎?！焙竺娓粋€疲憊的小狗表情。陳夏目光從艱深的數理模型上移開，落在那個表情上，心頭微微一緊。

他迅速回復：“好。冰箱里有燉好的湯，自己熱。隨時電我。”放下手機，窗外的春光明媚，卻仿佛隔著一層毛玻璃，照不進他此刻沉凝的眼底。他知道她說的“坎”，絕不會輕松。

魔都銀行投資部會議室，空氣凝重得能擰出水。巨大的投影屏幕上，是“棲霞古鎮”文旅項目最新一期工程進度照片——核心展示區的仿古建筑群初具規模，腳手架尚未完全拆除，但工地上人影稀疏，透著一種不正常的冷清。

照片下方，是一份刺眼的第三方監理報告摘要：工程進度滯后45%，主要承建商（本地龍頭“宏基建設”）資金鏈異常緊張，拖欠分包商款項已超三月，部分標段處于半停工狀態。

林冰妍坐在長桌一側，面前攤著她參與補充盡調后形成的、厚達百余頁的《棲霞項目風險緩釋進展及預警報告》。

報告用加粗紅字標出了承建商資金斷裂風險、工程延期導致的預售回款推遲、以及最關鍵的一點——作為最終擔保方的棲霞市城投公司，其承諾的“土地出讓金優先覆蓋”資金，因區域土地市場驟冷，實際到位率不足預期的30%！

她剛剛做完匯報，條分縷析，數據確鑿，每一個風險點都像淬毒的釘子，狠狠楔入項目看似光鮮的表皮之下。會議室內鴉雀無聲，只有空調出風口嘶嘶的送風聲。

部門主管周總臉色鐵青，手指用力按著太陽穴。當初支持林冰妍的風控部女負責人，此刻也眉頭緊鎖，眼神復雜。

坐在林冰妍對面的趙副經理（如今已是趙經理），卻突然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他的目光掃過林冰妍，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惋惜，最終落在周總臉上：“周總，各位同事，棲霞項目走到今天，確實暴露了不少問題，值得深刻反思。不過，”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微妙，“我們也要看到項目推進中的實際困難。地方政府為了保項目、保穩定，是傾注了大量心血的。

宏基建設的問題，有其特殊性，主要是受行業整體下行拖累。至于城投的資金問題…小林在報告中引用的土地流拍數據，來源是公開的土拍網，但有些內部協調和置換方案，屬于地方上的‘一盤棋’，公開數據未必能完全反映實際情況。”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轉向林冰妍，變得銳利起來：“小林的報告，專業性和責任心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不是過于依賴‘硬數據’，而忽略了地方政府解決問題的決心和實際操作空間？這種過度強調風險、甚至有些…危言聳聽的傾向，是否在客觀上也動搖了各方信心，加速了項目的惡化？尤其在我們與地方溝通的關鍵節點上，這份措辭強硬的報告被‘不慎’泄露給媒體，造成了非常惡劣的社會影響！現在地方政府對我們意見很大，合作幾乎陷入僵局！這個責任，誰來負？”

“泄露？”林冰妍霍然抬頭，臉色瞬間煞白，清澈的眼底第一次燃起被污蔑的怒火，“趙經理，報告只按流程提交給了風控委員會和行領導！我從未，也絕不可能泄露給任何媒體！這是誹謗！”

“誹謗？”趙經理冷笑一聲，從文件夾里抽出一份打印的網頁截圖，重重拍在桌上。那是本地一家知名財經論壇的帖子，標題聳動：《魔都銀行二十億文旅項目瀕臨爛尾，內部報告揭驚天風險！》帖子正文，赫然引用了林冰妍報告中關于城投資金缺口和工程停滯的關鍵段落！雖然做了模糊處理，但行文結構和核心數據，與她報告中的表述高度一致！

“這能說明什么？”林冰妍看著那張截圖，指尖冰涼，聲音卻因憤怒而微微發顫，“報告內容被泄露，難道就能證明是我泄露的？這是有人栽贓！”

“栽贓？”趙經理提高了聲調，帶著一種掌控局勢的壓迫感，“報告在你手上，核心風險是你發現的，措辭是你擬的！現在項目陷入絕境，地方問責，輿論洶洶，銀行信譽受損！你一句‘栽贓’就想撇清？小林，年輕有沖勁是好事，但不能為了證明自己‘專業’，就罔顧大局，甚至不惜…損害銀行的利益！”

字字誅心，句句扣帽！會議室內一片嘩然，質疑、同情、冷漠的目光交織著射向林冰妍。她孤立無援地站在那里，像暴風雨中一葉即將傾覆的扁舟。巨大的委屈、憤怒和一種被徹底背叛的冰冷感瞬間淹沒了她。

她終于看清了，自己捅破的不僅是項目的膿瘡，更是盤根錯節的利益鏈條和某些人賴以生存的“潛規則”。他們反擊的武器，就是將她這個“不識時務”的闖入者，釘在“損害集體利益”的恥辱柱上。

周總疲憊地揮揮手，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夠了！現在不是追責的時候！當務之急是危機公關和項目止損！趙經理，你牽頭，立刻成立應急處置小組，對接官方和宏基建設，摸清底數，制定方案！風控部全力配合！至于報告泄露問題，”他目光嚴厲地掃過林冰妍，“由行里監察室介入調查！在調查結果出來之前，林冰妍暫停參與棲霞項目相關工作，配合調查！”

“暫停工作”四個字，如同冰冷的判決。林冰妍挺直的脊背晃了晃，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盡全身力氣才沒有失態。她看著趙經理眼底一閃而過的得色，看著周總沉重的面容，看著周圍同事復雜的神情，一股透骨的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熔爐的火焰，第一次讓她感受到了足以焚身的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