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橋的暮色來得早,下午四點,康河已籠罩在灰藍的霧靄里。三一學院古老的圖書館內,羊皮紙與橡木的氣息沉淀了數個世紀。陳夏合上最新一期《JournalofFinancialEconomics》,指尖劃過論文頁腳那行醒目的“AcceptedbyJF”。
這本該點燃香檳的時刻,心卻像被康河冰冷的霧氣浸透。桌角手機屏幕亮著,是林冰妍剛發來的照片:她站在魔都銀行浦東某支行嶄新的玻璃幕墻前,深灰色羊絨大衣襯得身姿挺拔如修竹,肩頭那枚“副行長”的銀色徽章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折射出銳利的光芒。她對著鏡頭微笑,自信從容,身后是陸家嘴永不熄滅的鋼鐵森林。
驕傲如暖流涌過,旋即被更深、更粘稠的孤寂與愧疚吞噬。三年了。最初約定的一年半,因導師詹姆斯教授力薦他加入那個橫跨歐、亞、美三大洲央行及頂級智庫的“全球金融架構韌性深度研究項目”,不得不延長。項目核心涉及主權債務可持續性、數字貨幣跨境監管、以及地緣政治沖擊下的系統性風險傳導模型,其保密級別與影響力遠超普通學術研究。
機遇如同彗星撞地球般罕見,拒絕意味著自斷通向世界金融權力核心的階梯。視頻通話里,當他艱難吐出“還需要…至少一年半”時,林冰妍眼中瞬間凝結的冰晶,以及她強壓下所有情緒、努力揚起嘴角說“知道了,項目重要,我等你”的模樣,成了他無數午夜夢回時最清晰也最刺痛的心象。那笑容,比任何控訴都更沉重地壓在他心上。
“光靠國內的知識與視野,無法打破那些無形的天花板,無法真正站在棋手的位置?!边@是他當年遠渡重洋最深的執念。此刻,他身處西方金融智慧的心臟地帶,與諾獎得主共析市場非理性,與掌管千億美金的對沖基金傳奇探討高頻交易的微觀結構,甚至在圣詹姆斯宮低調的慈善晚宴上,與一位氣質儒雅、言語間透著古老家族智慧的羅斯柴爾德家族成員(弗雷德里克·羅斯柴爾德)就“可持續金融浪潮下,百年家族資本的傳承與嬗變”進行了一場平和卻暗流涌動的對話。
他如饑似渴地汲取著最前沿的模型、最冷酷的資本邏輯和最精密的全球博弈視角。認知的疆域被無限拓寬,思想的維度被反復重構。然而,這浩瀚無垠的知識瀚海行舟,代價是身后那道在時光中日益遙遠、卻又始終如磁石般牽引他靈魂的岸。每一次學術上的突破,每一次人脈圈的拓展,都伴隨著對岸上那人更深切的思念與無法陪伴的歉疚。
他拿起手機,指尖懸在視頻通話鍵上許久,最終落在冰冷的輸入框:“妍妍,恭喜!我的副行長光芒萬丈。照片里瘦了,按時吃飯,別讓支行把你榨干。”發送。他走到哥特式拱窗邊,看著康河上幾艘點著昏黃小燈的平底船無聲滑過,游客裹著厚厚圍巾的笑語被冰冷的空氣阻隔。
他需要這片深邃的海,需要這里的風浪淬煉羽翼,但他靈魂的錨,早已在東方那座不夜城落地生根,緊緊纏繞在那個獨自在金融叢林里披荊斬棘、將光芒淬煉得愈發璀璨奪目的姑娘身上。
幾乎在陳夏信息抵達的瞬間,魔都銀行浦東支行副行長辦公室的門被敲響,節奏沉穩有力。林冰妍迅速斂去眼底因信息泛起的柔軟波瀾,換上職業化的沉靜:“請進?!?/p>
門開,總行分管公司業務部的副行長落紫紅走了進來。她年逾五十,一身剪裁極佳的深紫色羊絨套裝,頸間一枚簡潔的翡翠胸針,雍容中透出久居上位的威嚴。
眼神銳利如鷹隼,步伐生風,徑直走到林冰妍寬大的辦公桌前,將一份文件“啪”地一聲放下,開門見山,沒有半分寒暄:“冰妍,總行黨委剛批復。由你牽頭,組建‘科創金融加速工作室’,直屬總行創新業務部,試點落地浦東支行。資源、權限,總行層面開綠燈。我要的,是破冰。”
林冰妍心頭劇震,拿起那份還帶著油墨溫熱的文件。白紙黑字,權限之大令她心驚:“科創金融加速工作室”——聚焦生物醫藥、AI、半導體等硬科技前沿;權限涵蓋“投貸聯動”試點審批權、單筆最高五千萬人民幣的特別風險擔?;鹫{用權、以及與外部頂級風投機構的直接合作談判權;工作室成員由她自行在全行范圍內遴選,直接向落紫紅和總行創新部雙線匯報。這已不是簡單的升職加薪,而是將她直接推到了銀行體系內創新與守舊勢力碰撞的最前沿!
“落行,這…”林冰妍握著文件的手指微微收緊,抬眸看向眼前這位以鐵腕著稱的女帥。她才升任支行副行長半年,根基未穩。
落紫紅抬手,精準地截斷她的話頭,目光如炬,直直刺入林冰妍眼底:“棲霞項目,你捅了馬蜂窩,也讓我看清了你的骨頭夠硬,眼睛夠毒!這幾年在支行,你搞的小微信用畫像模型,把壞賬率壓下去三個點;你推的供應鏈金融線上化平臺,讓核心企業上下游的小鬼們第一次順暢地從銀行拿到活水!這些,我都看在眼里。有腦子,有膽子,更能把事情砸實落地!”
她頓了頓,身體微微前傾,語氣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托付的重量,“但最重要的是,冰妍,你身上那股子勁兒,像極了我年輕的時候——認準的道,撞塌了南墻也不回頭!銀行這艘大船,太沉了,需要破冰斧??萍冀鹑冢褪悄菈K最硬的冰。這把斧頭,你敢不敢掄?能不能劈開?”
沒有試探,沒有虛與委蛇,是直抵靈魂的信任與近乎悲壯的托付。林冰妍看著落紫紅眼中那份沉甸甸的、混合著期許與孤注一擲的光芒,胸腔里沉寂的火焰被瞬間點燃!
棲霞項目的憋屈與最終的正名,陳夏在瀚海搏擊的孤影,還有自己內心深處那份不甘平庸、渴望真正改變些什么的熾熱,在此刻轟然共鳴!她挺直背脊,下頜微揚,清澈的眼眸里燃燒起破釜沉舟的決然:“落行,這把斧頭,我接了!工作室,我來建!冰層,我來破!只要總行的綠燈不滅,我林冰妍,絕不回頭!”
“好!”落紫紅臉上終于綻開一絲滿意的、帶著鐵血氣息的笑容,重重拍了拍她的肩膀,“要的就是這股子開天辟地的氣魄!班子你自己搭,骨頭你自己啃!啃不動的,直接找我!記住,你背后站著的,是整個魔都銀行求變的決心!”她留下一個雷厲風行的背影,辦公室厚重的門在她身后合攏,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響。
巨大的壓力與無上的信任同時沉甸甸地壓在肩頭。林冰妍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黃浦江如一條暗沉的玉帶,切割著兩岸璀璨如星河般的樓宇森林。她拿出手機,對著這片承載著她野心與夢想的鋼鐵叢林按下快門,發給那個置頂的名字:“新戰旗已擎,落帥親授。
瀚海雖遙,岸上烽煙亦起。并肩,勿念?!彼辉偈堑却龤w航的港灣,她是揚帆的戰艦,要在屬于自己的海域,劈波斬浪,開辟星辰。劍橋圖書館里,陳夏凝視著屏幕上那張充滿力量感的城市剪影和簡短卻字字千鈞的留言,唇角勾起一抹釋然又無比驕傲的弧度。他的姑娘,從來都是能與他比肩翱翔的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