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士聽了她這話轉頭又看了過去,瞧了瞧軟榻上病懨懨的人,“無妨無妨,好生將養就行了。”言罷,他便將那藥箱背在了身上。
安若初點了點頭,將手中的繡花錦帕收了起來,那一雙眼眸里秋色連波帶著幾分憂心,她揮手讓嶺云給了那醫士一錠銀子,將人送走這才罷休。
躺在床上的沈舒看著眾人,沒成想正好與安若初的視線相撞,沈舒無言在軟榻上翻了一個身。
在心中暗想眼不見心為凈,她沒有染了病還要給自己添堵的習慣。
綺窗和瑤池給她喂了姜湯,才肯放她睡下,綺窗離開的時候又將那小軒窗看了一便才放心的離開。
沈舒躺在床上一會兒喊冷,一會又將那裘被踢去。
前半夜的時候瑤池留下來照顧她,只覺得她鬧騰的很,時不時的還要將她頭上的巾面換一換。
她看著躺在軟榻上的沈舒,不知到夢到了什么眉頭時舒時皺,將那喜怒哀樂盡數的表現在面上,瑤池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這樣的她了。
一夜的雨淅淅瀝瀝的下著,時不時還有幾聲春雷劈響在空中,似乎是要將冬日沉睡的筍芽都喚醒,那雷聲也在沈舒的耳邊炸響,進入了她的夢中……
昏沉之間,她又回到了上一世的冷宮,殘敗腐朽的白錦帛從殿中的房梁上垂下落在她的身上,窗外依舊是淅淅瀝瀝的大雨,還有那顆棵看著便青澀的杏子樹。
她的腳上踩著一雙翹頭履,轉息之間沈宴便出現在了那掉了漆的窗柩前,那是一張與沈舒極為相似的臉。
年少時的宋衍一心只讀圣賢書,曾經揚言要成為柳無方一樣的文人,再到后來等他到了弱冠之年的時候,他一把火將他房內的藏書燒了個精光,那是沈舒站在延廊下看見比人還高的火問他為何燒書。
沈晏將手中的書卷又翻看了兩眼便丟盡了火盆中,只道:“大哥哥要和父親一樣征戰沙場。”
沈舒的一雙杏眸望著那火盆里的火,還有沈晏不舍的眸光,嘆了一口氣,待他不注意的時候從那壘書中撿了兩本帶回了瑞園。
一個能夠動搖一片疆域征戰沙場戰功赫赫的將門世家中,深思多疑的圣上又怎么可以容忍在這樣的宅院中出現一個舉足輕重的文臣,占據朝中的兩邊天地。
而沈晏棄筆從戎也只不過是為了延續沈霧的光輝,將著偌大的將門世家再延續數年......
而那是年少的她自然是不會明白這樣深沉的道理。
雷聲炸響在殿內,一閃而過的光亮像是要刺破暗夜,沈舒便像一只驚起的貓兒一般轉頭看向窗柩。
“大哥哥?”
她的瞳孔皺縮,穿著織錦云紋牡丹的錦服怔在了原地,沉重的華服此刻便如荊棘一般將她牢牢困住,那雙杏眼染上紅意,連指尖都在顫抖。
沈宴那張明朗俊秀的面上勾起一抹笑,他的身上還穿著金甲,像是從沙場征戰回來一般,那金甲上被劈的有了劃痕,可是依舊意氣風發,墨發被銀冠高高的束起。
摸索著他從腰間掏出一面銅鏡,那銅鏡的背面還雕刻著沈舒最愛的海棠花,根根細蕊瞧的再清晰不過,栩栩如生,被風吹的曳曳生姿。
而那銅鏡的正面也被磨得亮極了,將周遭的殘破困在了鏡中。
沈舒顫著手接過,待她向鏡中看去卻始終瞧不清鏡中的東西,想用華服的袖子擦去,卻越擦越模糊,像是滴上了油漬一般花成一片。
“擦不干凈,擦不干凈……大哥哥我擦不干凈。”她的眼眶通紅,渾身抖得像是篩糠,細長的指尖將那銅鏡緊緊的握在手中,似乎是害怕掉了。
“銅為鏡,正衣冠;史為鏡,知興替;人為鏡!明得失。”沈宴的聲音在殿內響起,伴隨著雷聲的閃電將冷宮照亮像是一只巨獸容不下一處黑暗......
沈舒怔怔的看著手中的銅鏡,那銅鏡一點點明晰在快要看清之時一抹朱紅從她眼前拂過,她無意伸手拂去眼前的場景便變成了無垠的平原,霧氣四起。
她茫然的四處望去,在這場霧之中沈舒依稀看到無數的桿子上面掛著被風雪摧磨的紅旗,而剛剛拂過她的面的便是那紅旗。
駿馬的嘶鳴和肅殺的氣息在霧中傳來,轉瞬即逝之間又變成了老馬的喘息,“吭哧吭哧”的在霧里若有似無。
沈舒伸手去觸摸,不知為何她的心被狠狠揪起,仿佛在那霧里有她最重要的人。
恐懼將她吞噬殆盡,她一步步向前走去,馬的嘶鳴在她耳邊作響似乎要將她逼退一般,無數盞的盈盈燈火在霧里亮起,似為鬼魅點起的燈,又像是一雙雙想要看破霧氣的眼睛。
那匹叫爭風的老馬從霧中走來,它的身上是被刀與戈劃破的傷口,背上還馱著一個黑色的身影,那背影紅披風早已破爛不堪,嘶鳴聲在霧里傳來,帶著幾分悲愴。
原本紅色的旗子在頃刻之間便成了白色的幡旗,連了天。
而老馬的身后還跟著無數的老馬,還有無數將士悲愴的哭聲,吹角聲在這平原中響起。
不大不小的聲音傳來,“澤國江山入站圖,生民何計樂樵蘇。”
沈舒記得那是沈霧給當時母儀天下的她寫的家書,沈霧想讓她去勸宋衍收手,可是那時的宋衍在初嘗了權力味道之后又怎么會放棄開疆擴土的念頭......
“父親?”
沈舒朝著爭風跑去,她想觸碰那馬背上的身影,可是當她走進霧氣越來越濃厚,將她困在其中辨不清方向,無數的淚珠砸在這無垠的平原上。
這是沈霧守了一輩子的淮南。
父兄的忠烈,致死因她蒙塵背上惡名,緣起因她,緣滅也因她。
她伸手將臉上的淚珠擦去,霧氣以極快的速度消散,著眼望去是一座座的小山堆,離近了便發現是一具具的尸體,一柄長劍插進不遠處的土里。
泥土中散發著濃烈的腥氣橫尸遍野,讓她惡心難忍,她的胃中一陣翻江倒海,她背過了身可是所見依舊沒變,酸水入喉,惡寒從腳底慢慢攀升。
她惶然的看著那把長劍,沈舒記得那柄長劍出自最好的鑄劍師之手,被圣上賜給了宋衍,她一步步湊近,將那長劍拔出,在長劍的旁邊是宋衍的尸體。
她屏住呼吸,用袖子將那張臉擦了擦,即便是擦過那張臉上早就瞧不清昔日的俊逸更多的是無數的血污和傷口,野狗將他的身上撕咬出無數的傷口,有些甚至能瞧見森森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