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猷是去年秋天開始跟行程的，那時候她還照常上學，是同班的追星女生知道她玩攝影以后邀請她去給陸云深拍機場照，所以拍第一組機場照時李子猷其實還不是陸云深的粉絲。她在那次跟拍活動中結識了一位隸屬于官方后援會的大姐姐，她真名叫孟曇優，三十歲上下，和段鳴鳴虞開霽差不多歲數，因為用同款相機，她便教李子猷怎么拍攝偶像。還和李子猷她們約定了在半個月后陸云深會參加的時尚晚宴入場紅毯再見。

頭一次，李子猷在身邊和網絡上都有了聊得來的朋友。因為想要留在這些人身邊，所以她決心喜歡上陸云深。李子猷開始用生活費零花錢買雜志買《一念春生》的數字音樂專輯……為陸云深打敗“對家”邱河捧出金錢與時間，同擔們在共同為同一件事而努力的氛圍中緊密地團結到一起，又因為主流的不理解和鄙夷，她們的言行徒然生出一種悲壯感，陸云深的每一次成功都變成了粉絲們對于外界鄙夷的有力反擊。你們看不慣我和我的偶像又如何呢？我的偶像還不是占據了你們的博客開屏、飲品塑封、站臺廣告、未來的手機電腦屏幕乃至院線銀幕？

后來孟曇優因為工作的原因要出國一年，此前她已經在李子猷的要求下把后者引薦進官方后援會，臨走了，她送了小姑娘一臺拍立得作為紀念。官方后援會是更接近偶像的地方，據傳上層直接就是由陸云深的親屬負責的。

在這個孟曇優作為有十余年工作經驗的業界精英都難以左右逢緣的地方，李子猷很快就發現自己一個人是吃不消的。她發動同在上海的陸云深粉絲們籌錢租用黃浦江上的游船為陸云深慶祝生日，這個構想其實來自孟曇優，她想替對方實現。

交了船隊和花店的定金，她逃學缺課，忘寢廢食地帶動同擔們寫祝賀信、畫生賀圖、做能夠自己做的裝飾省錢和各種各樣的初期籌備……方案轉手就被與自己同級的姑娘否定了，后者拿著她們籌上去的錢分別買了一個賬面上昂貴至極的大屏幕的“一小時開屏”和小行星命名權，潦作官方的生日賀禮。李子猷指責對方貪污，對方反咬一口，說李子猷私吞定金違規籌錢，后援會方面出來調解矛盾，以“鬧出事對陸云深的名聲有負面影響”為由要李子猷息事寧人，眾籌本來就處于灰色地帶，她的同擔朋友們也紛紛站出來勸她消停。

段鳴鳴聽得目瞪口呆，這哪里是追星，這分明是打黑工還被訛了。她聽說過未成年參與眾籌，但是未成年組織眾籌還是給她帶來了一點兒心靈震撼。最離譜的是她對于“小行星命名權生賀”是有印象的，她記得當時無數粉絲夸贊后援會浪漫，贊美說這是最意義深遠的生賀，從此陸云深的名字和宇宙星辰一起不朽……這樣的生賀，原來屬于很便宜的類型嗎？

段鳴鳴想了想，還是帶著安撫性質很委婉地開口了：“集資是很敏感的事，參與集資的不一定有你家的經濟水平……”

李子猷慌慌張張地開口了：“我沒有強迫她們，我只是給她們展示了我的企劃，我說了讓她們量力而行的。”

段鳴鳴把聲音放得更輕了一些：“我相信你，但是你看，人有時候頭腦發熱是顧不上許多的，她們都是陸云深的粉絲，哪怕你想要她們量力而行，粉絲實際上還是可能為了籌錢做不理智的事，挪用不該用的錢……”

“我已經退出后援會了，不會再做這種事了……”

李子猷說得斷斷續續，但大意是她沒再追究后援會，但她退出了后援會后還有一些隸屬后援會的朋友，她們有時候會告訴自己最新消息。

兩個人再次告別李子猷回家。

段鳴鳴越想越有些后怕，集資得來的錢沒有做成預期的事，居然沒有捅出大簍子，參與者都保持了沉默，李子猷沒被追責，倒也是很幸運了。如果是自己遭遇了這種事脫粉回踩都是輕的，絕對不可能再和后援會的任何人有往來，但李子猷畢竟不是她。

她有些難過，那些粉絲付出了昂貴的時間金錢甚至經驗的愛意，有時候低賤到永遠不會有得見天日的機會。

虞開霽從書房中方拿出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對著段鳴鳴招招手：“要查查看嗎？有沒有新消息？”

段鳴鳴捏著沙發上的抱枕坐到虞開霽身邊。虞開霽挪開一點兒，把電腦屏幕向她的方向調整。新聞、狗仔爆料、從業者爆料、脫粉的大粉和前站姐爆料、粉絲模仿從業者以爆料的方式維護偶像、疑似“白冉小號”截圖、意見領袖借古諷今指點江山、勤勤懇懇工作的真人網托和虛假賬號……

周五晚上，剛引爆過互聯網的污點名人，停在辦公樓底下的救護車照片和新聞通報，從事吸睛職業的年輕死者，屏幕前的每個人都是一個結點，虛實結合的信息流以生物電的形式被個體識別、轉譯、整合、再轉譯，新的信息按照不同的權重配比從指尖匯入復雜網絡，互聯網通過接納一切輸出最普遍也最貧瘠的共識乃至共情。人以自身的發散和混亂搭建起一個單調的社會結構，科技僅僅如實體察，如實具象，只在尚未抵達的遠方保留一些超驗性的譫妄和囈語。

晚上九點，工作室發出訃告，算是確認了掀翻互聯網的疑慮，也是這一份訃告，含沙射影說朱墨既往有心肌炎發作病史，還合并其它慢性疾病，本來已經不適合高強度工作，事發之前她早已調崗，并且已經在和公司商議解約離職云云，拐彎抹角地否認了全網流傳的“過勞死”說法。

輿情又沸騰一次，不齒于這種急于撇清關系的態度，懷抱著最基礎的公義之心的民眾終于一致地把矛頭對準了陸云深和陸云深的團隊，要求污點明星陸云深退出娛樂圈，同時陸云深必須對朱墨家人作出補償。

晚上十一點半，警方發出通報：20x3年9月26日15:19，星期五，朝陽區公安局接到群眾電話報警稱，S市某商務大廈某辦公室內突發一起疑似兇殺案。接報后公安機關迅速派員趕到現場了解案情，知情人士稱14：45分左右，朱某被發現死在辦公室內。醫院方稱朱某既往有糖尿病和心臟病病史，初步判斷朱某的直接死因為心肌梗死。公安機關正在積極與朱某家屬協商后續事宜，調查以及檢驗工作仍在緊張進行中。

本事件引起重大輿情，有關情況將及時向社會公布，請繼續關注調查進展，等待后續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