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上陸云深的時候,那種和外界隔著一層的感覺褪去了,也許不能稱作褪去,但是外界變得尖銳起來,她忽然可以感受了,雖然陳一諾自己也不清楚這種感受是否算得上真實。
她在博客上刷到一組《一念春生》粉絲見面會的圖片。圖片上陸云深正在唱歌,峨眉婉轉眼波橫,臉上描摹了很精致的彩妝,整個人看起來很商業,很廉價。
但是,唱罷謝幕時,他把右掌按在左心,深深地向臺下鞠躬,連塵埃也照亮的燈束順著他的頭頂向舞臺流淌,汗水浸濕了他的胸口。那是陳一諾第一次看見陸云深。在她的記憶里,陸云深蜷起上身捧起躍動的心臟,把自己放上祭壇。他站在目光匯聚的頂峰,任由自己被捆在十字架上觀想。
那天的陳一諾點開了同一個站姐發布的視頻,和她想象的一樣,歌和唱腔都平淡無奇,但那個套在標準程式下的人,有一種觸之嶙峋的順從。
做偶像是什么感覺呢?應該很惡心吧?喜歡他的人在拿他意淫和配種,討厭他的人在嘲諷和貶低他。但是他站上舞臺,躬身入甕,像完成了了不起的事一樣向支持他的人謙卑地問候。問候什么呢?謝謝你們把我釘在這里?謝謝你們用我圓自己的擇偶幻想?果然還是謝謝你們為我花錢吧,所以要曖昧地鞠躬,畢竟日后用得著錢的地方還有很多呢。
陳一諾在這份怪異的恭馴中覺察出一種棘刺般的野心,像是骨頭在靈肉中喀噠作響,就連自己的心臟也隱隱作痛起來。
虞開霽想起段鳴鳴吐槽過的李子猷的同人文,她筆下的陸云深好像也是一個不管粉絲死活的野心家。
從那天以后,陳一諾開始好奇陸云深這種人都在想些什么,和她有類似愛好的粉絲其實挺多的,大家寫小論文分析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頂流是很難有什么長期秘密的,陳一諾剛開始接觸陸云深的時候他和白冉的緋聞就掛在熱搜上。當然了,一般用戶點進熱搜只會看見粉絲和水軍的“辟謠”、“洗廣場”,如果不是粉絲或者很了解粉圈的人,其實很難在這種網絡環境中發現真實。
“所以,你一直知道他和白冉的傳聞是真的?”虞開霽好奇地問。
陳一諾點頭:“你要搜花名、黑稱、姓名拼音的首字母,或者直接看陸云深粉絲建立的反黑賬號。”給出不利于陸云深本人的信息的博客會被粉絲有組織地“拉黑”和“舉報”,作為對家,邱河和陸云深互為對方的丑聞背黑鍋,就像是麻花一樣糾纏起來的兩頭銜尾蛇。
“粉絲建立的反黑賬號?”
陳一諾詫異地抬頭望了虞開霽一眼:“‘rising’說你是‘Moonshot’的朋友。‘Moonshot’以前經常轉發反黑號的博客,號召大家一起投訴。”“Moonshot”是段鳴鳴的追星賬號的名稱。
虞開霽驚訝地從小朋友那里聽到段鳴鳴連自己也沒透露的“追星事跡”,很可能不是什么好事,她繼續問下去:“反黑賬號是用來號召粉絲投訴投訴緋聞用的嗎?”
“不只是緋聞,所有不利于陸云深的博客都會被粉絲投訴,有些博客一看就是真事,就比如陸云深和白冉被曝出過一起下班的照片,他們是劇組夫婦。但都被粉絲和公司以不實消息為理由捂嘴了。”
“劇組夫婦又是什么?”小姑娘說了好多新詞。
“就是拍戲時期的炮友,拍完一部戲就分手那種。”對于陳一諾這一代人,沒有什么知識能繞過互聯網被大人們隱藏起來。
“你都不在意嗎?陸云深的私生活。”
陳一諾很成熟的模樣:“只要不爆出來就好。因為利益是一致的,他想紅,我想看到他紅。”雖然說得很中二,但陸云深一路走紅那段時間也是陳一諾情緒最穩定的時候。看見陸云深時那種隱隱作痛的感覺讓她能夠專注于現實。
虞開霽繼續問:”可是,陸云深既然是這么……臥薪嘗膽的野心家,偷情不是顯得很離譜嗎?會被見微知著的粉絲發現,對事業沒好處。”在虞開霽看來,小姑娘描述中的野心家和陸云深的實際行為好像有明顯的沖突。
陳一諾老練道:“坐偶像是需要和粉絲博弈的,粉絲會期望陸云深接他們想讓他接的劇,全身心都用在事業上,但是,沒有人喜歡被管束,偶像會有自己的想法,偷情只不過是反抗粉絲的手段罷了,白冉這種人,只不過是一個用來刺痛粉絲的道具。”
哪怕對于虞開霽,這也是個新鮮的解釋,但她通過這個解釋稍微地更了解了一點兒陳一諾:“媽媽是什么時候知道你追星的呢?”
父母上周日才知道這件事,虞開霽在陳一諾說這話時稍微感覺到一絲異樣。后來她又和陳一諾的班主任聊過,才知道陳一諾的爸爸是開發區的小型承包商,俗稱包工頭。媽媽最開始也在工地上幫爸爸干后勤。但爸爸那邊的現金流常常不穩定,尤其是來到上海以后。開銷大,媽媽便也出門打工,多是做一些保潔或者服務員之類的零工,單份工作也不穩定而且收入不夠,所以陳媽媽白天夜晚各打一份臨時工。父母都忙于生計,顧不上孩子。
直到陳一諾上周日在家嘗試割腕,媽媽才請假回家強行拿走了她的手機翻看,追星入迷這件事是那時候暴露的。
媽媽有多生氣可想而知。但是這份情緒對陳一諾而言多少有些難以承受,父母要么過分地不關心自己,要么過分地要求自己。網絡是她逃避這份左右拉扯的手段。然而,龐雜的信息流以遠遠超出個體的處理極限的形式永不停歇地涌流,人注定只能把注意力放在相對狹窄的位置,過去的人要活到二三十歲才能確認的人生的空虛和荒謬感,現在的孩子只要上個網就能體驗了。
陳一諾不是個例。越是追逐無瑕的愛意和高亢,就越是被虛擬的、扁平的、隔著屏幕的感官刺激反復訓練和催熟,以至于只剩下麻木和空虛。所以她以扭曲的形式喜歡上陸云深,把自己擔負不起的希望套在了陸云深身上,幻想陸云深的人生讓她產生志向和痛覺。反正除了屏幕上的偶像之外什么也得不到,在現實中努力完成課業維持人際又是為了什么呢?長大了做一顆把生銹的老家伙替換下來的新螺絲釘嗎?
好無聊。
好空虛。
所以想要跟著那個曾經給自己帶來過痛覺和亢奮的人離開。僅此而已,僅僅因為這樣蒼白的理由。
陳一諾甚至告訴虞開霽,“陸云深是殺人犯”這個走向讓她稍稍有點兒開心,這個事實和秋天的楓葉一樣讓她感受到一種怡人的平靜,最糟糕的陸云深與她想象里那個陸云深是重合的,至少她沒有看錯陸云深。
虞開霽在她談論這些的時候想起了昨晚自己與段鳴鳴的對話。她給段鳴鳴模糊地講述了一段實習時的經歷,事關一位曾經的病人。對方在未成年時遭遇過鄰居的性侵犯,之后確診重度抑郁障礙。咨詢時,她說自己仍然需要愛,但她恐懼男性。她恐懼的對象包括交往一年的男友,但男友需要被滿足。當時的虞開霽看著咨詢室內那位距離自己兩米遠、滿臉迷茫的二十一歲女性,卻覺得自己與對方置身于兩個引力場內。她冷漠地想:對方好像獻子的亞伯拉罕,用恭順換取庇佑必然歸于幻滅,但她和亞伯拉罕都無知無覺,可能不是好像,她下一步就要獻子了。
作為女性主義治療師,理論上來說,她應該把咨詢關系當作平等關系,為客戶賦能,提供位于盲區的選項并將選擇權交給客戶,確保客戶能夠安全地執行她的選擇,為可能發生的意外提供預防措施和建議。
她是最不該強硬地誘導受害者的人,但虞開霽就是那樣做了,因為她想,因為她可以。很諷刺的是,虞開霽的確制定了強硬的策略,但她實際上只執行了策略的第一步。
她就請患者描述什么是她渴望的親密關系,年輕的女性在自我探索的過程中認識到男友和犯罪者沒有本質上的區別。虞開霽便鼓勵她考慮走出這段關系,還沒來得及進一步協商,這位女性就因與同居男友發生爭執而超前于計劃提出分手,男友第一次表現出了暴力傾向,她在周旋時不慎跌下二樓,響聲驚動了鄰居。因為警察的介入,患者得以把男友趕出自己的公寓。但摔傷導致了脛骨骨裂和全身多處軟組織挫傷,她暫停了咨詢關系。
一個月后,患者的前男友闖入病房威脅要起訴虞開霽,那是她博士生涯中的糟糕時候之一。好在虞開霽有一位足夠智慧也足夠惜才的導師,導師安撫了這位不知何時重新回到患者家中同居的男性,幫他和患者分別介紹了新的醫生,虞開霽因此得以免遭起訴。導師讓她記住這次的越界和教訓。
虞開霽記住了教訓,但恐怕不是以導師期待的方式,這段咨詢關系成為了她決心離開精神科的動機之一。
她無法對她的病人產生情緒,又不至于無恥到要利用她們,她無法許諾程式的刻板,無法對創口視而不見卻又沒有改變她者的動力。
陳一諾還不滿十四歲,卻早熟到足以使她想起這一類的患者,她們會反復進入同一個循環,需要經歷漫長的旅途才能一點一點找回力量并逐步掌控自己的生活,這本來也沒什么,咨詢師要做的就是在這個過程中為她們提供持續的、穩定的、可靠的后援。但虞開霽并不打算用這類生命歷程填充自己的未來。
況且,陳一諾沒有那位患者那樣的經濟條件,身處的社會環境也不盡一致,她恐怕從一開始就只能面對一條更艱難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