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離有四城，無雙，天啟，雪月，慕涼。
慕涼城只有孤劍仙洛青陽一人，以天下的閱歷去慕涼為時尚早。而雪月城天下也是斷不會去的————那里將會是天下離開家到回無雙城這段旅途最后一站。
于是剩下的選擇就很明了了————
無雙城已經是西蜀最大的城池之一了。但天啟城的道，卻有它的三倍之寬，一條大道就鋪在她的眼前，兩邊街販高聲叫喊，白衣的郎君談笑而行，美貌的年輕姑娘拿起半塊手帕遮住自己的面容，亦有小童持著糖葫蘆嬉鬧而行。
盡顯雍容華貴之氣的天啟，不愧為帝皇之城。
天下本天真地以為，這樣富饒的一座城，是不會有乞丐的。
偷她盤纏的那個小孩子也不過七八歲，天下像他這么大的時候，也是穿的全是補丁的衣服在酒樓打工。那孩子像只泥鰍似的，在人群里溜過順手就牽走了她的荷包。她瞧著那孩子瘦骨嶙峋的身板嘆一口氣，決定還是追上去。
那個孩子跑的很快，快到她覺得有點不對勁————
那孩子練過武。
等那個小孩子在一個胡同巷子里面停下來轉身望向她的時候，她一點也不奇怪。“你不是來偷我盤纏的吧？為什么把我引到這里來？”
那個臟兮兮的小孩上下打量她兩眼，“就是你檢舉了楊知縣？”
“來了不少人啊，”天下打量了一下周圍，大約有十幾個人藏在犄角旮旯里，不過武功都平平，其中大概有三四個剛剛入了金剛凡境，“是我，你們是一起上還是一個一個來？”
以天下入自在地境的實力，收拾幾個小孩子不是什么難事，她看著地上七七八八倒了一群的小孩子，拿劍指向自己的右邊，“閣下，別藏了?！?/p>
從胡同的陰影處，走出一個穿的也是破破爛爛，提著一根棍子的老乞丐。他頭發亂蓬蓬地炸成一朵花兒似的，破爛的衣衫下隱約露出分明的肋骨?！芭尥蓿Ψ虿诲e啊?！?/p>
天下看著他，這是一位自在地境的老人家，“閣下尊姓？為什么要找我麻煩？”
老乞丐尚未來得及回答他，之前偷她錢包的那個狗娃子就抄家起一塊石頭朝她砸過去，“你還有臉說為什么？！楊知縣那么好的人，那么多朝廷官員里就只有他是真的關心民生，你憑什么檢舉他？！”
狗娃子沒有名字，他就叫狗娃，和今天來到這里的很多個小乞丐一樣，他們都是曾經收到過楊九澤接濟和恩惠的人。狗娃子剛剛就已經被天下揍趴下了，可他也沒放棄，抄起身邊的石子，持之不懈地朝天下砸過去。這些石子對天下造不成什么威脅，只是把她弄得有點煩。
“因為他該。”天下有些生氣，她甩手把山海劍插在地上，氣浪把狗娃子震到了小巷子的墻上，幾只烏鴉嘎嘎地叫著，撲棱著翅膀從一邊的屋頂飛到了另一邊，有些狼狽地梳理著黑得發亮的羽毛，“你們受過他的恩，就不管那些被楊知縣害死的那些人了嗎？”
“你胡說！楊知縣那么好的人，怎么會害人！肯定是你們誣陷他！”
“因為他挪用公款，造成二萬六千一百六人死于物資不全這件事，證據確鑿。你們信便是信，不信便是我說一千遍你們也不會信。”天下很平靜，“你們是乞丐，那也應該知道餓肚子有多難受，這兩萬六千一百零六人里面，至少有一半，是活生生被餓死的?！?/p>
“你們還有力氣在這里找我的麻煩，那你們知不知道在渭南，那些拿自己的血喂孩子、最后卻還是沒有撐過去的母親和孩子，他們連恨楊知縣的命都沒了?！?/p>
“他們不該恨嗎？不無辜嗎？“
“可是楊知縣也活生生被餓死了！就是因為你，柳黛姐姐在病死了，楊知縣連最后一眼都沒有見到她！“狗娃子說不過天下，只能紅著眼睛恨恨地
天下皺皺眉，“楊知縣被餓死了？你說清楚，是怎么回事？？”
狗娃子畢竟才不到十歲，一時間情緒上來了就在那里抹眼淚，話也說不清楚了。天下轉頭看在方便那個看戲看得津津有味的老乞丐，“前輩，您解釋一下？”
老乞丐大笑起來，他笑的時候頭發絲一顫一顫的，像一枝在風中搖擺的蒲公英，他答非所問和天下說，“打一場？”
天下越發覺得世界上真的是有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人，她一拍劍匣喚出五柄山海劍，“那就打吧?！?/p>
這話出來的一瞬間，老乞丐身上的氣勢就變了，他好像突然之間渾身散發金光一般，整個人都精神了，一棍子破空朝她襲來，若有千鈞之力。
劍為短兵器，非長槍大戟可比。其技擊法則不以力取勝，而以巧勝，故有不封、不架、不沾而進為上乘之說，凡對方出手，我即截其手腕，進而擊其身。這老乞丐的一棍，卻像完全相反一樣，全然便是以力取勝。天下有五柄劍，可老乞丐只有一根長棍，那一根棍子卻舞出了無數朵棍花，在五柄山海劍結成的劍陣中，天下覺得老乞丐好像在跳一支狂舞。
棍乃百兵之祖，它最簡單、最直接、也最原始。十八般武藝，大都由棍演變而來。古人制藝，必立一意。刀長于破斬，槍利于挑刺，斧重在壓劈，錘講究錘砸……棍的立意最簡單，就是抽打。造成的也一般是鈍器傷。
可是天下在老乞丐拿棍子掃開她的山海劍的時候，卻不知為何聽到了呼嘯。她說不上來那是什么樣的聲音，好像是很吵的人群，好像是大聲的咆哮，好像是高峰期嘈雜的鬧市區…
她提起山海劍其中的一把，喚上其余的四把，堪堪擋下那一棍花。
陰陽兩儀，以柔克剛，剛柔并濟的道理她很早就懂了。可是今天她突然很生氣，于是她也不想以巧取勝了。她覺得自己沒錯，那便就是沒錯，管其他人說個勞什子屁話，她都只做自己覺得正確的事情。
于是她也以力會友，一招崩劍，勁貫劍身，刺了出去。人們常說刀如猛虎，劍如飛鳳，可是天下的這一件，沒有飛鳳之姿，卻給足了猛虎之勢，如崩裂的山體，如迸飛的滾石————也如廢墟之中抱著孩子尸體的母親聲聲泣血的哭喊。
一劍一棍相撞，掀起滾滾塵浪，驚起了屋檐上那幾只油光噌亮的烏鴉。一招畢，兩人皆是不語。
她按下發抖的手，警惕地看著老乞丐?！皞髡f以前有一位乞丐，拄著一根拐杖，曾經登上了雪月城的十六層登天閣，見到了槍仙司空長風。這個人后來被司空長風打敗之后，瀟灑離開了雪月城，被人稱為棍打江湖的乞丐徐為?！?/p>
老乞丐砸吧砸吧嘴，剛想說些什么，就聽到高出的屋檐上傳來一個低沉沉的聲音，“這里發生什么事情了？“
天下朝房頂處望去，那里站著一個身穿紅色官服的人，那個官服很眼熟，天下和他對視一眼，兩人皆有些驚訝————“是你？“
站在那里的，可不正是當年在渭南和天下不對付的沈希奪。
天下驚訝的是怎么天啟這么大都能遇到他；沈希奪驚訝的是怎么當初脾氣不好但怎么說也還長得眉清目秀的姑娘，怎么現在頭發像是被削得和狗啃了一樣。
他倆還相對無言呢，就聽見徐為扯著嗓子大喊一聲，“沈大人啊————“
“你可給我們這些小民做主啊————你看她仗著她的劍多，把老身的腿都打瘸了啊————你看看我這幾個小徒弟被打的，鼻青臉腫的，多造孽喲————“
“老身苦啊————“
天下手還麻著呢，氣的要跳起來了，“你說什么？？？?。?！“
她的臉噌噌噌往上紅了一截，“你胡說?。。 ?/p>
徐為拿出撒潑打滾的無賴氣勢，抱住天下的腿，“你陪我徒兒們醫藥費—————不然老身今天就是被你打死，也決不放手??！“
沈希奪一向秉公執法，鐵面無私。
今天看到天下在無賴手里吃癟除外。
于是他擺出了一副「嗯，本少卿知曉了；本少卿在聽。」的審訊模樣。
“我沒有！！“天下急了，可徐為仍舊扯著她的腳，可憐巴巴的樣子，說起話來卻連草稿都不打一個。
“我可憐啊————無妻無子，就收了這么一群小徒弟相依為命，要是他們死了我也不活啦————”
“蒼天無眼啊————”
天下火氣已經直竄頭頂了，她怒極反笑，笑得冷陰陰地，“好啊。剛好小女子也略懂醫術，不如我們找一家醫館，我來親自幫你的徒兒們醫上一醫，扎上幾針？”
狗娃子突然覺得背后一涼。
“至于你說我打瘸了你的腿，這我是不認的。你的腿不是還沒瘸嗎?！彼蝗粴鈩菡?，四柄山海劍霎那間出鞘，鎖住了徐為的四路，爾后高舉起自己的山海劍，“若是要讓我認這罪，那我便先把你的腿真真正正打瘸了再認吧??！”
那一柄劍鋒若驚雷，不及掩耳便迅速落下————插在了徐為小腿肚子邊的地上，余下的劍風在徐為的腿肚子上削出一條不傷筋骨的傷口。
徐為癟癟嘴，一副老頑童的模樣，“哎喲喲，女娃娃怎么這個開不起玩笑。不和你玩了不和你玩了！你沒意思！”
“徐為，欺負到硬鐵板了？”沈希奪已經坐在房檐上，全然是一副看戲的樣子了，他本來大概對這兒的情況一看便明了了，剛剛因為這里地處偏僻卻突然劍氣如潮，不放心所以才來看看?！皠e在這里以大欺小了。念在這次她已經給了你們教訓，就回你們丐幫去吧，再找這位姑娘的麻煩，我便認為你們是對大理寺對楊九澤一案評審不滿，那就是在找大理寺的麻煩了?！?/p>
“可不能這么說！”徐為突然拄著拐棍站起來，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氣場一下子從一個無賴變成了一個丐幫幫主，“小娃娃有一手好劍！這么好的劍，該逗一逗！還該值一壺酒！”他大手一揮，“走，小的們，帶你們去喝酒去咯！”
“等等，”天下黑著臉攔下想跑的老乞丐，“錢包先還我。前輩總不會做出搶后輩盤纏這種不入流的事情吧？”
徐為嘀嘀咕咕想著這女娃娃怎么還沒忘，一邊有點點不情愿地把盤纏還給了天下。
徐為領著那群小家伙跑得飛快，一會兒便沒了蹤影。天下轉身看向這個好久沒見的大理寺少卿，語氣一如當年般不好，“我聽聞楊知縣被餓死在了獄中。“
原本緩和的氣氛突然又繃了起來，“你們大理寺，對他動私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