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參的故事很凄美很好聽，但也讓天下感到很困惑，“鮮參…你為什么會對蚩離一見鐘情呢？”

“我就是一見鐘情了呀。”鮮參坐在石床上晃蕩著小腿，她講起蚩離的時候就喜歡搖頭晃腦地，“一見鐘情就是，你看到那個人的時候，就會覺得他好稱頭好稱頭，想一直一直看這個人，怎么看都不煩。”

“還想知道這個人更多的事情，他今年多大啦，住在哪里呀，喜歡吃什么呀玩什么呀，喜歡干什么呀。”

她八卦地湊到天下身旁，“那你呢？你有么有遇到過喜歡滴人、一見鐘情？”

天下沉默地?fù)u了搖頭。

鮮參不相信，“真沒有？就一次心動也沒有？”

“遇到過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郎，也和他們成了很好的朋友。不過…就只是朋友吧。”天下不明白，“為什么會對一個只見過一面的人鐘情呢？你只看了一眼他的皮囊，世界上好看的皮囊這么多，多他一張不多，少他一張也不少，這人是好是壞，脾氣如何，品行如何，你全都不知道。為什么會喜歡？”

她想起來自己的情況，自嘲的笑笑，“何況我自己都中蠱成這樣了，死神在后面追著，哪里有心思去在乎帥哥？”

“那要是這人與你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破了相，長得不好看，你就不鐘情于他了？把這個人的皮相挪到另一個人的臉上，你就喜歡別人了？”

“呸呸呸！才不呢，那我也還是喜歡他。”鮮參覺得和天下真是聊不來這個，又嬌又傲地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不和你說了，你就喜歡你那些劍，和你說了也你不懂！”

她拿著一副過來人的語氣，頗有一種等你以后遇見了你就明白的意味，然后從被子里傳來她一聲超大聲的“睡、覺！”

變成為人父母的那一刻，人似乎可以在一瞬間長大。這一點(diǎn)，是天下在對著哭的七上八下的小嬰兒手足無措，而鮮參卻抱著她哼著歌就讓小孩子平靜下來的時候認(rèn)識到的。

她哼的歌是苗語，天下聽不懂。但是她在哄孩子的時候，像是把全身的鋒芒都斂了進(jìn)去，獨(dú)獨(dú)留出最溫暖、最柔軟的那一部分。于是這個時候天下就會在一邊的石頭上坐下來，托著腮幫子看鮮參哄孩子。寧靜是自然而然地隨著母性散發(fā)出來的東西，柔軟如水，卻也堅強(qiáng)如山。

而且，天下想，鮮參唱歌是真的很好聽。

八卦也聊了、孩子也帶了，鮮參說要幫天下解蠱，也是真的說到做到的。

江湖很大，天下深刻地意識到了這一點(diǎn)，她在死溪林呆著的日子，有幸見到了幾十只老鼠往殿內(nèi)拖進(jìn)來一整棵樹苗的場景。

蔚為壯觀。

“這…也是藥材？”

“不是啊，”這三個字仿佛就是在告訴天下要做好聽下去的心理準(zhǔn)備，因?yàn)轷r參的回答往往比預(yù)期要更魔幻，“這是在挑蚩夢的生命樹。”

「蚩夢」，這是鮮參給孩子起的名字。

————「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也許，在夢里吧。」

嬈疆這個地方，有很多世代相傳的習(xí)俗，比如每個人出生都會種上一株生命樹，當(dāng)生命消逝時，這株生命樹就會被砍了做棺木，在死者的墳頭則又種上另一株象征他靈魂的新樹。

做棺材的木頭是父母幫孩子選的，而墳頭種的新樹才會輪到孩子自己選。

“我出生的時候，他們幫我種了一棵檀香木。”鮮參的語氣顯得很嫌棄，不難看出來她不喜歡那棵樹，“畢竟做棺材用檀香木比較有檔次嘛。”

木材制作棺材，主要有檀香木、楠木、杉木。按照等級來進(jìn)行區(qū)分的話，比較好的當(dāng)屬檀香木棺材，不怕水、不怕陰、不怕土侵，其次是楠木棺材，最次的是杉木棺材。

可惜，鮮參不喜歡檀香這種樹。檀香樹的主根不發(fā)達(dá)，縱向深入不夠，由于自己的根系吸收養(yǎng)分很難滿足生長的需要，檀香樹需要吸附在寄主植物的根系上，吸收養(yǎng)分，維持自己生存。于是檀香的整個根系與八爪魚很相似，有很多吸收力很強(qiáng)的吸盤。也即是說，檀香永遠(yuǎn)和寄主樹木長在一起。

“要是等我以后死了，我就要在墳頭種上一棵水杉。”鮮參在一群小樹苗里跳跳撿撿，“你知道水杉吧？它是我見過的嬈疆最高的樹了。”

“這樣的話，我就可以在最高最高的地方，看最漂亮最漂亮的風(fēng)景，看最喜歡最喜歡的人。”她說自己和蚩離一路游玩回十二峒的時候路過磨溪鎮(zhèn)時，那里有一棵超級高的水杉，“長成那樣高的才該叫樹呢！”

“你呢？你想在自己墳前種什么樹啊？”

天下覺得愕然，在北離人們很少談?wù)撍劳觯驗(yàn)檫@并不吉利。好像大家閉口不言，死亡就不會來臨一樣。而鮮參卻能很自然地和她探討死這個話題————她一時間覺得很神奇。

事實(shí)上，天下并沒有認(rèn)真地思考過自己的死亡。

她會在某一天死去，這毋庸置疑。

是哪一天呢？一年后？三年后？五年后？

以什么姿態(tài)死去呢？在異鄉(xiāng)蠱毒發(fā)作不治身亡？拖著一副殘軀茍且回到北離？

在她死去之前，她還能再見到阿雙和師傅嗎？大師兄和師姐們呢？那個大理寺的少卿還在等她答應(yīng)的那壺秋露白嗎？白崇找到治眼睛的辦法了嗎？清衡和常清的劍練的如何了呢？李茂貞從十二峒出師了嗎？

僅僅是這么一想，她就覺得好遺憾啊。那是一種不管在哪一天死掉，都會很不甘心的遺憾。

“大概…會種一棵楓樹吧。”天下說，“種在一座我最喜歡的山上。在一片楓樹林里。也許有人會知道這顆樹是我的，也許他們不會。”

“他們只要知道，我在那千千萬萬的紅楓之中就好了。”

“哇，你喜歡楓樹啊，”鮮參看出了天下的低落，想了個話茬接過去轉(zhuǎn)移話題，她平常就喜歡說話，之前天下沒來的時候只有她一個人，現(xiàn)在好不容易來了個伴兒，她愛說話的習(xí)慣更甚，“我有么有和你講過楓樹對嬈疆人有特殊的意義？”

一邊說著，她一邊把蚩夢舉起來，“而且蚩夢也想聽，對不對呀？”

于是天下就抱著咿咿呀呀不知道要干嘛，但感覺這樣很好玩的蚩夢，很乖巧地坐在鮮參媽媽對面，聽她講故事。

苗族古歌中，有一首“楓木生人歌”。歌中相傳，蝴蝶從楓樹心中孕育而出之后，就孵化出了十二個蛋，鹡宇鳥將這些生命蛋孵化出來，其中就有苗族人的先祖姜央。于是楓樹、蝴蝶媽媽和鹡宇鳥就成了苗族人的生命祖先神，而楓樹則被親地稱為“祖母樹”。

除了神話，楓香樹在選址建寨上還有另一層意義。苗家人建寨子，必先種楓香樹：楓香樹活為建寨吉祥地，如楓香樹不活，則另遷徙他處。

在嬈疆的起源地嘎歌古巷內(nèi)，有一個池塘，其間豎立著一處雕塑，代表著最早定居嬈疆千戶苗寨的苗族先民。相傳很久以前，苗族先民來到嬈疆打獵，經(jīng)過一片有著大量浮萍的沼澤地，當(dāng)即便意識到此處能夠生長谷物，于是他們就在沼澤地栽種了一棵楓樹，同時心里盤桓著，倘若來年楓樹能夠存活的話，就舉家搬到此處居住。

后來，楓樹生長得十分茁壯，于是崇拜楓樹的苗族先民索性就接連地搬了過來，經(jīng)過日以繼夜地發(fā)展，最終形成了如今嬈疆的千戶苗寨。

“咳咳，你們聽好了啊。”鮮參有些夸張地清了清喉嚨，開始有模有樣地唱歌，這一首歌和她平時哄蚩夢唱的不一樣，這次是漢語，天下聽得懂。

“來看五對祖、父母遷西走。朔河而遷徙，老人很辛苦。海邊無楓樹，海邊無寨子。只好向西遷，來到珠江上。我們才安生。

“開辟三角洲，第二魚米鄉(xiāng)。常戀楓香樹，寨頭寨尾香。祖宗東土來，到插楓香樹。古老楓香樹，苗家神圣樹。

“長久人口多，我們又遷徙。珠江上游走，來到了柳州。柳州地方好，安居在柳州。苗家更興旺，苗家更繁榮。延續(xù)了夢想，年長人口多。

“我們又遷徙，朔都柳江走。來到了融水，我們又安居。苗疆好山水，定居才安生。久長又分居，朔都柳江上。

“來到了丙妹，我們又安居。丙妹地方小，人多住不下。

“我們又遷徙，來到了榕江。車江好地方，苗家古都建。

“選舉苗王靠大家，大家議定好日子，虎年的丑月，丑月的丑日，是個好日子。就在農(nóng)歷二月二，選舉產(chǎn)生了苗王。雷公聽了也下凡，龍王聽了也上岸。祝賀苗王有江山，苗家兒女萬萬代。江山大地永不變，苗家山水在止地。苗家兒女多幸福，千年萬代有來源…”

歌曲不難懂，講的是苗族人遷徙定居，選址種樹建寨的故事。而天下不知為何聽出了一股時代感————莾莾青山，幽幽河流，隱隱田園，有多少代人，也像鮮參這樣把這些歌謠唱給下一代人聽呢？

蚩夢呢？在以后的某一天，她會知道自己的母親曾經(jīng)在這一片蠻煙瘴霧的不毛之地將她生了下來，給她講這些故事嗎？

而這些問題的答案，也許天下會知道，也許她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了。

順便一說，鮮參最終選擇了一個榆樹作為給蚩夢的生命樹，并把它種在了殿內(nèi)正中心。死溪林附近能找到的樹苗不多，選擇也并不廣。榆樹善于在毒瘴中存活，長得好也能有十幾米高。

于是天下忍不住想，要是能好好平安長大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