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現在想起來覺得最可笑的一件事兒是什么嗎?大藥谷最后死于疫病,廉貞文曲搶劫上門,居然是被那些一直被我們治病的村民領到門口的。”
“真可笑。”他露出自嘲的苦笑。
“太可笑了…你不覺得嗎?像螻蟻一般的生命。”
他企圖向天下找一個答案,“那我師傅師伯他們,做醫生做了一輩子,到頭來又是為了什么呢?”
“醫生…到底什么是醫生?什么是醫道?”
天下抱歉又誠實地搖頭,“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也不知道。但是應何從,這個問題的答案,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就順著你師傅他們的道路往前走下去吧。”
“總有一天,你一定也能夠看到他們所看到的風景。等到那一天,就由你來告訴我這個問題的答案吧。”
“往前走,應何從。”天下這么對他說。
她不會說那些漂漂亮亮的話,「往前走」這三個字,大約是她親身經歷所能夠給出的最好的安慰。
往前走。
應何從仍舊保持著那個姿勢,毫無生氣地反問她,哪里是前?
她抿緊嘴,沉默不語。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應何從以為不會從她那里聽到答案的時候,天下說,不管往哪兒走,都是往前走。
他們坐在巖石上看海一樣霧氣氤氳的深林,頭頂只有月亮經過。
而此后,便是伶伶孤身,篇篇恩仇。
——————哭泣的人在哭泣,而該到來的明天依舊會如約到來。
第二天的深山起了大霧,陽光透過厚重的云層,只能投射出一點熹微的光亮,山巒疊翠,蒼蒼莽莽,霧靄穿梭在林間,像一只沒有腦袋的灰色的蛇。起風的時候卻又滾動起來,像慢鏡頭下洶涌的海浪。
霧氣空而迷幻,細細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點薄荷的香味。
天下從小憩中醒來的時候,應何從已經坐在洞口了,事實上天下不知道他是不是一夜沒有睡。他手邊放著一片葉子,身邊圍了一群蛇。那群蛇見她醒了,就和第一次見她一樣,嘩的一下四散開來,約莫仍舊是很怕她。
應何從本身是個挺清瘦的小伙子,只是這么一看他的背影,倒似乎過于單薄了,仿佛風一吹就要倒下的一根野草一樣。他知道天下醒了,沒有回頭。“天姐,你之后打算如何?”
天下起身收拾了一下自己,“看你。你想逃命隱居,我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安置下去。然后我自己去找廉貞文曲討債。”
“你想報仇,我帶你一起去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怎么報?”天下等了少頃,等來應何從一句帶著顫音的「怎么報」。
天下抱臂靠在石壁上,望向山林里霧氣上微弱的陽光,“這里是北朝的地盤,廉貞文曲奉旨前來洗劫大藥谷,報官找衙門自然是癡人說夢,這條路走不通。”
“南朝勢力人人自危,本就和北斗摩擦不斷,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收留你也許可能,但是讓他們出頭幫我們報仇,可能性不大,這條路便也走不通。”
“之前帶著你逃開追殺的時候你渾渾噩噩的,我的推論你也不知道聽進去多少。總之,我懷疑大藥谷的疫病根本就不是病,而是投毒。否則廉貞與文曲敢大肆旗鼓帶兵前來根本就說不通。”
“但這終歸都是我的推論,我們得講證據。”
“如今若想報仇,就只有跟在廉貞和文曲后面,找到他們投毒的證據,伺機暗殺。”
“證據?”應何從肩膀聳動,在心里問了一句憑什么。
憑什么是大藥谷?
憑什么我們行醫濟世,沒有得罪任何人,最后卻要落得如此孤立無援的下場?
憑什么那些劫掠了我們財富的人,甚至也許是幕后主使的人,此時卻能做享榮華富貴逍遙法外?
憑什么啊?
“殺人放火的是他們,憑什么要我們找證據?隨隨便便安一個接管疫病的名頭,大藥谷那么多的藥經藥材全都付之一炬,憑什么?我師傅呢?他的命呢?”
“因為這社會世道,就是沒有天理的。”天下看著他,看著他的恨、他的痛,這個女孩終歸比她離開家的那一年要多了些什么,“孫老先生的命,我向你保證,會讓廉貞星還。”
“但是世人都只會看到,是大藥谷無法抑制疫病,北朝出手控制疫情。這就是現在南北朝人看到的所謂的「真相」。”
“所以我們才要告訴世人,什么是真相。我們要的不僅僅是北斗的「命」,還有大藥谷的「理」。”
“我會幫你的,應何從。我保證。”天下如此向他承諾。
從山洞四周的草叢里傳來愈來愈多的蛇類爬行的聲音,那個小毒癡終究是把眼淚擦干了,“我要他們血債血償。”
天下也許不是第一次經歷逃亡,但應何從是實打實的第一次被追殺。
兩個孩子念著自己身上也許還有不知道是不是從大藥谷帶來的病原體,又是被全國通緝的,平日里只能夠遠遠地跟在廉貞和文曲的隊伍后面挑著人跡罕至的地方停留。大概是上天眷顧,直到兩周之后,他們身體也并無大礙,倆孩子才敢走靠近城鎮一點的地方。
就是苦了他們兩周滿山遍野地藏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
應何從從被滅門的打擊中多多少少回過來神,只是他再沒和天下貧過嘴。
唯一一次露出原形————這說來倒是有些尷尬了————是天下要吃了他的蛇的時候。
當時沒有一絲絲猶豫,沒有一絲絲遲疑,已經餓了三頓的兩人在對視的一瞬間明白了對方的意思。說時遲那時快,應何從啪的一下用整個身體死死護住了他的蛇簍和簍子里的蛇,“不行,不好吃的。”
“很好吃的,你試試看,我吃過。”天下笑得和善又燦爛。
“有毒,不健康的。”
“內臟扒掉,干干凈凈,肉沒毒。”
“沒用,肉也有毒。”
“你是毒癡,我是藥人,都不怕。”
“…”
“…”
應何從頂著天下微妙的目光欲哭無淚,他像第一次見天下那樣八爪魚一般扒拉住了天下的手臂,“不行不行真不行啊姐!!!就是死我也不能死它們啊!你、你吃我吧!別吃它們!我給你咬一口!”
“……”天下沉默了。
應何從,破天荒的在這種時候表現的很有骨氣。
這么打比方吧,應何從錚錚傲骨不肯退讓的樣子就好像是有人要天下去典當行當了她的劍去換銀子。
…是不是突然理解了?
“嗷嗚—————”
不過我們天下是什么人?
她是個說干就干的姑娘,當下就拽過應何從的手,扒開袖子,對著那白白凈凈的手臂上去就是一口,給他咬出個牙印子。
她甚至咬之前還記得把應何從嘴塞上讓他不出聲……她真的,應何從哭死。
應何從哭唧唧的把手縮回袖子里,敢怒不敢言地揉了揉手臂。然后就看見天下拎起劍匣出了落腳的山洞。
“天姐,你要干嘛?”
要冒著被廉貞和文曲發現的風險去打獵,保證我倆報仇之前不會被餓死,或者殺他們之前沒有因為一連四天沒有吃肉而砍不動他們腦袋。
天下言簡意賅,“打獵,找飯,跟上。”
應何從極為審時度勢地接了一句,“天姐威武。”
離城鎮幾十里的山坳坳里,難為兩個不是獵戶出身的小孩兒能找到一窩兔子。
天下麻溜的拎起那只母兔的耳朵,“回家生火,今天吃兔子。”
“欸,是只母兔子。看起來應該已經下過崽兒了。”看到自己的蛇已經安全了的應何從放松了神經,往兔子洞里探頭探腦,“天姐,洞里還有一窩子小兔子呢。”
天下不明白,“所以?”
“這不得多抓幾只回去?我的蛇最近都餓瘦了!”
“你等等哈。”應何從來了勁兒,往洞口撒了一包藥粉,“行了,我撒了點粉,一會兒讓他們過來吃自助吧。”
天下看著那洞口,一時好像也沒覺得有哪里不對勁,“你給它們伙食還整的挺好。”
…好家伙。
兔兔:所以沒有人為我發聲是嗎?
在他們一路尾隨北斗,伺機而動的時候,文曲卻與廉貞中途分開了。
文曲星帶走了從大藥谷劫掠來的三千藥籍,北上前往北朝首都,廉貞則帶著的百十號人向東而行,據民間的風言風語來說,是要和東部軍事要塞的部隊會師,繼而南下,與南朝繼續抗爭劫掠。天下和應何從合計之后,決定先跟著廉貞,總之這兩個,一個都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