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這個和尚是你朋友…?”無雙,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姐姐和那個和尚甚至還沒來的及開始的對話。
“嗯…你剛剛是不是和他打了一架?”天下想起來之前在九龍寺感受到的氣息,還挺認真地詢問,“誰贏了?”
無心笑的很核善,心想,你多年未見的藍顏知己我,剛剛可是差點被你親弟弟打死,你居然還有心情問這個?
“他之前就受了傷,這我還能輸,那也太不像話了。”
“嗯,不錯。唔…也算情理之中。”天下聽了理所當然地點點頭,“他剛剛和九龍寺打了一架,要是這種情況下你都打不過,那就是我該打你了。”
————————天下,完全不像是來救無心的。
在這不算稱贊的稱贊中,無雙還是有點小驕傲地昂起來下巴。
至于其他人…其他人坐下來開始看戲了。
無心實在聽不下去了,“勞駕這位女·施·主·,你我好歹相·識·六·年·,多少給小僧我內疚一點啊。”
天下終于看向了無心,她露出有些如釋負重的笑,朝著無心叫了一聲,“無心,好久不見。”
“…是整整四年沒見了。”無心閉上眼,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可是剛剛差點就死在了你的風簫下。”
他們這里的談話逐漸步入正軌,但是盧玉翟卻是不淡定了。他在心里咚咚咚地敲響了警鐘。
你!就是你!那個腦門發亮的和尚!你干嘛呢是不是想挖我們無雙城的白菜!!
便宜和尚可以不要,但是無雙城長得最好的這顆白菜,必不能讓人挖走!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無雙城來這里的目的從「爭奪和尚」變成了「保衛白菜」。
“…”一時間見到無雙城的家人而太過激動的天下很誠懇地向他道歉了,“…對不起。”
“這句對不起,勞煩可不可以要說得這么理直氣壯?”
“那我試試換個語氣再說一遍?”
這句話說的語氣和上一句一樣很誠懇,也同樣讓無心十分的委屈。他無聲地嘆氣,擺了擺手,“你就直接說你要和我說什么吧。”
“對不起。”
“你剛剛…已經道過歉了。”他搖頭,“我沒有怪你的。”
“我來這里之前去祭拜了忘憂爺爺。我……三天前才入西域,路上聽說了黃金棺材的事,快馬加鞭趕來的這里。身為朋友、也身為忘憂爺爺的后輩,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卻沒能及時趕來,我真的很抱歉。”
無雙城的弟子都敬天下一聲小師姐,但其實天下和同輩的關系都很好。她有很多朋友,一直很親近的大師兄,百草堂會一邊數落她心眼大一邊上藥的玉枝姐姐,去廚房拿點心吃總會給她捎一個的樂于投喂的大師姐朝歌……哪怕當初被她懟著臉揍了一頓的司馬游闕,也會別別扭扭地承認其實天下也算得上是朋友。
但是對于無心來說,在很多個孤身于寒水寺被冷落被排擠被威脅的日夜,在孤燈下、蒲團上、書信硯臺邊,老和尚是唯一幫他擋住風雨的傘,而天下…是他唯一的朋友。
她大概不會知道,那時候11歲的無心雖然會認字和簡單的讀寫,但卻是不會寫書信的。那時候兩個孩子書信往來的格式和生僻字,還是做了好久心理斗爭的無心找老和尚教的。
那時候的老和尚每每看著他寫信都會摸摸胡子笑的很開心。
那時候的天下字還沒有現在練得這么好看。
那時候的無心在給天下寫信的時候會短暫地忘記那些壓在他身上的紛擾,思緒就像他那個年紀的小孩子該有的一般,自由自在地隨風飄開來去,飄到西湖邊發芽的垂柳上、飄到杭州鬧市里賣糖葫蘆的小販的吆喝里。
他說,等他17歲能離開寒水寺的時候,就要天南海北地跑,去把這天下的大好風景都看一遍。
然后天下就說,好哇,等她17歲的時候肯定已經看過好多好多的風景了,到時候她給無心做推薦。
天下從不曾失約,于巍峨青山中堅強重建起的渭南、金碧輝煌匯聚皇氣的天啟、藏在崇山峻嶺間百窟千寨的嬈疆……她同他說的那些風景…他其實都記得。
一如六年里那些斷斷續續、未曾間斷的來信…他也都收好了。
“第二件事…還是對不起。”
“我本來想回了北離就直接回無雙城的。我其實不知道…我阿弟和師兄他們也在這里。我不知道長老們會想要…抱歉。”
無心朝她伸出三根手指,“三頓。”
“?”
“記得你欠我三頓飯。”他繼續伸出手指頭掰著數,“我要去吃「河間酒家」的驢肉火燒。你不是說,那家的火燒最好吃么?”
“還有南川樓的茶,朗吟樓的酒,書鋪街的文廟、缸市街的戲院…”
“好啊、你這和尚,小時候不愛念經打坐就算了,如今飲酒吃肉倒真是一個沒落下!”天下笑起來,看著那小和尚假模假樣地雙手合十,說著「善哉善哉,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之類的話云云。
“到時候我請你。”她和無心這樣約定。“無雙城你愛來不來,等你想來的時候再說吧。你自己的路,你自己決定怎么走。”
“你現在要回寒水寺是吧?”她背好劍匣,“你送忘憂爺爺的時候我沒趕上,那就現在一路送你回寒水寺吧。”
“這恐怕不太行。”司空長風從槍上跳下,垂首望著無心和天下,朗聲道,“雪月城特來此地,恭送葉安世回宗!”
“什么?”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
“雪月城特來此地,恭送葉安世回宗!”司空長風重復了一遍。
雪月城并沒有打算挾持這個和尚以掣肘魔教,也沒有打算放任這個和尚回去寒山寺。雪月城的這個決定遵循了十二年前的約定,送魔教少主回天外天。
是遵守約定,亦是一種威脅。這一聲令下,無心并沒有第二種選擇。
唐蓮忽然抬頭,遠處又飄來了兩道人影,他定睛一看,暗呼一聲不好,立刻運起了真氣。一個白發,一個紫衣。正是那天外天的白發仙,紫衣侯。
“不必。”司空長風沖唐蓮搖了搖頭,“這是兩位舊相識。”
“他們?”唐蓮一愣。
那兩人卻已經飄至了眾人身邊,也不看他們,身上騰著一股紫氣的紫衣侯徑直走過去就想去扶無心,卻不想被天下擋住,她一把將無心拉到身后,像之前護住盧玉翟一樣護著。
無心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示不必,笑了笑:“雨寂叔叔。”
“哼,見了我就跑,還認我這個叔叔?”紫衣侯冷哼一聲。
白發仙望了司空長風一眼:“人我們就帶走了,雪月城不會后悔?”
“還是那句話,雪月城不怕魔教,不怕天外天,更不怕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司空長風坦然。
白發仙瞥了唐蓮一眼:“現在心里是不是很不服氣?”
唐蓮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小蓮,不要不服氣。這位白發叔叔可是曾經聞名天下的美劍莫棋宣,你和他幾次交手,若不是看在你師父的面上,他留了手,你怕是也走不到這兒。”司空長風笑著打圓場。
美劍莫棋宣。唐蓮神色微微一變,這個名字的確如雷貫耳,但他只是微微有些黑下臉:“三師尊,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小蓮。”
司空長風似乎完全沒有雪月城三城主的威嚴,笑著拍了拍唐蓮的肩膀:“怎的?要怪就怪你的憐月師父,自己名字娘就算了,給徒弟也取了個這么娘的名字。”
紫衣侯自然沒有興趣聽他們兩位閑聊,臉上早已不耐,拉過無心卻準備帶走,卻見那一襲紅衣再度攔在了自己面前。
紫衣侯微微一愣,有些氣結:“小子,你想干嘛?”
雷無桀望了無心一眼,道:“你們想帶他走,問過他同意不同意了嗎?”
紫衣侯怒道:“他本就是天外天的少宗主,他不回天外天,難道要回那寒山寺?”
雷無桀卻也不懼:“如果他就是想回那寒山寺呢?”
紫衣侯身上紫氣瞬間高漲:“小子,你找死?當真以為我怕了那躲在雷家堡的雷轟,不敢殺你?”
蕭瑟慢悠悠地走上前,站在了雷無桀的身邊,也不理那紫衣侯,只是望向無心:“和尚,你真的要走?”
天下并不認識雷無桀和蕭瑟,但這并不妨礙她出劍。她與雷無桀和蕭瑟的實力不是一個量級。蕭瑟不會武功,雷無桀才剛剛凡境,他們說的話,白發仙和紫衣侯不會放在眼里。
但是天下不同。
同為逍遙天境,她有實打實帶無心逃走的資本。
因此她一出手,才讓局面真真正正給白發仙和紫衣侯帶來了威脅。
他們有些驚訝又警惕地看著那個才堪堪17歲的女孩,“逍遙天境…宋燕回的弟子?”
“無心,你想去哪里。”那個女孩子理也不理他們,她摸上劍匣,隨時要出劍的樣子,“六年了,你可別像當年一樣沒出息。”
無心皺眉不語。紫衣侯冷哼了一聲,也不再言語。
那手持玉劍的白發仙卻在瞬間跪在了地上。
“少宗主,天外天已經等待少宗主回宗,整整十二年了!”
“如今教中四分五裂,唯有天外天,從未有一人離開!”
“我們都在等少宗主回宗,重掌大局!”
無心長呼了一口氣,推開了紫衣侯的攙扶,走到了跪倒在地的白發仙面前,嘆了口氣:“莫叔叔。”
白發仙沒有抬頭。
“我明白了。”無心往前走了一步,越過了他的身邊,“走吧。”
“無心。”雷無桀出聲喚他。
“雪月城恭送天外天宗主葉安世回宗。”司空長風笑著說。
無心也笑了一下:“司空槍仙就別再威脅我啦。無心知道了,其實啊,老和尚都不在了,回不回那座寒水寺也不重要了。老和尚說的對,我的家是那方外之境,天外之天。”
“葉宗主自然可以回寒水寺,但是卻不是現在。”司空長風說道。
“師兄,我走啦。”無心回頭望著站在遠處的無禪。
無禪嘆了口氣,點點頭:“師兄今日就回寒山寺,無論師弟是不是天外天的宗主,寒水寺仍有一間禪房,一個蒲團,一本佛經,屬于師弟。”
“佛經就免啦,我其實從來不念經的。”無心笑了笑,又望向雷無桀,“教你的拳,每日都要打。記住,那套拳重要的不是伏魔,而是羅漢。前半套拳看似普通,但千百萬遍打下來,就能灰中取火,石上開花。”
“和尚,你這是真的要走……”雷無桀心中不忍,幾乎落下淚來,他與這和尚相識不過數日,卻心中已有惺惺相惜之感。
“至于我教你的……”無心又望向蕭瑟,“我希望你永遠都沒有機會用它。”
“我已經忘了。”蕭瑟聳聳肩。
“忘了就好。”無心再度轉過身,最后對著天下,“我…”
“我其實無所謂你是想去寒水寺還是天外天,又或者是蓬萊仙山滄海絕境。”天下瞧不得他支支吾吾的樣子,“我只是想告訴你,無心,別一副沒出息的樣子。”
如果站在這里的是無心,那不管他今天想回寒水寺還是想四海為家,她都一定助他啟程。
如果站在這里的是葉世安,那么不過暫時的個人選擇,天外天和無雙城,他們山高水遠,總有一天會江湖再見。
天下最恨的是優柔寡斷。
恨意氣少年彎下脊骨,恨凌云壯志郁郁不得,恨滿腔熱血歸于寂廖。
恨就這么屈服,恨就這么逃走。
乘風北行,借船東游,踏云千里,昆侖之巔,滄海絕境。不管他是無心還是葉世安,她天下都絕不失約。
因此她也最狠別人失約。
曾經有人和無心說過,你逃不過這命。
可我們為何要逃?
為何要逃。
“以前總覺得于闐遠、無雙城遠、蓬萊遠,那我想這寒水寺,總該不遠了吧。現在看來,這寒水寺也好遠。”他向天下保證,“我會去赴約的。盼…與君重逢。”
盧玉翟心想,你可他媽的離無雙城這顆長得最好的白菜遠一點。
他背對著他們,往前踏了一步,縱身一躍而起,白發仙和紫衣侯也縱身跟了上去。
“我欲乘風向北行,雪落軒轅大如席。我欲借船向東游,綽約仙子迎風立。
我欲踏云千萬里,廟堂龍吟奈我何?昆侖之巔沐日光,滄海絕境見青山。
長風萬里燕歸來,不見天涯人不回!”
和尚的身影越行越遠,可聲音卻直沖云霄,許久不散。
“盼與君重逢!”和尚的那一身白袍再也尋覓不到一點蹤跡。
無禪低頭輕呼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雷無桀和蕭瑟均是望著那遠處消失的身影,低聲喃喃道:“盼與君重逢。”
天下什么也沒說,她回頭望向師兄一行人,眼神詢問他們是否可以回去了。
盧玉翟恨不得下一秒就扛著師妹飛回無雙城,火速上馬準備啟程。
天下也坐到洛十二背上,“那么無雙城便走了,期待與各位江湖再會。”
“至于雪月城的諸位,天下無雙城從來沒有要靠一本功法、一個外人,才能坐穩天下無雙的名號。”
“天下無雙城,從來就是天下無雙。”
“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她說完便再也沒有看雪月城的那群人一眼,而是直視著前方,那里有她的家人,和她回家的路。
“走吧,阿雙,師兄。”
“我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