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坊內。
天下坊,九桌奪命賭,最后一桌,六博。
那一開始備下這九桌連賭的大漢如今也是滿頭大汗,原本知道對方是落霞仙子,才派出這天下坊最厲害的九位掌柜,可如今落霞仙子還未出手,僅僅派了一個徒弟就已經連過八局,坐在了六博局前。
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坐在六博局邊,他穿著一身粗布麻衣,乍看之下跟一個尋常人家的老翁并沒有差別。他瞇起眼睛望向落明軒:“你小子闖過了八局?”
落明軒心想,自己連過八局,整個天下坊都沸騰了,你這老頭坐在這里大半天,敢情是聾了還是瞎了,心里這樣想著,神色上也滿是不耐:“你這大爺真是好笑,都在你面前賭了八局了,你還看不到?”
一直在旁邊不言不語的尹落霞忽然輕斥道:“不得無理。”
那老頭聞聲抬起頭,又瞇起眼睛望向尹落霞,望了許久之后嘴角露出幾分猥瑣的笑意:“仙子,還是這么貌美啊。”
“大掌柜今年也得八十了,還沒死呢?”尹落霞臉上是溫柔的笑意,說出來的話卻是令人心驚。
被叫做大掌柜的老頭重重地咳嗽了幾聲:“每天和閻王爺下六博,贏一局就能多活一年,老頭子我掐指一算,還能活二十年。”
“大掌柜。”那獨眼的大漢走到老頭身邊,垂下頭低聲在他耳邊說了些什么。
大掌柜點了點頭,清了清嗓子,對著面前的桌子揮了揮手:“那,請吧。”
“師父,此人什么來路?”落明軒見架勢和前面八桌截然不同,急忙問道。
尹落霞笑道:“他不是剛剛說與閻羅王下棋嗎?他就是被喚做閻羅賭徒的天下坊大掌柜,葉三。他下六博的日子,比你我的年歲加起來還長,前面八桌的人合起來也賭不過他一個。”
落明軒一愣:“那你哪里贏得了?”
尹落霞用手用力地敲了一下落明軒的腦袋:“在你說出話之前,你還有幾分機會。你可還記得我交給你過的賭中真意?”
“當你認為自己會贏的時候,你就一定能贏。”落明軒喃喃道。
“去吧。”尹落霞輕輕一推,落明軒就在六博棋局前坐了下來。
“我下六博六十六年了,還未曾輸過。小子,你下過幾年?”葉三幽幽地說道。
落明軒撓了撓頭:“大概六年了。”
“好。同樣是六,也算是投緣,輸了做我的仆從,倒也是合適。”葉三冷笑了一下。
這一下冷笑可把落明軒激怒了:“不過是多活幾年,大爺你也忒是囂張。”
“多活幾年?”葉三依然笑著,“既然你這小子冥頑不靈,我就告訴你,你剛剛的回答錯了。”
“我的回答錯了?”落明軒一愣,“哪里錯了?”
“你一次六博也沒有下過。”葉三忽然伸手,將面前的一枚棋子立起,“梟!”
兩個人交談間已經對弈了數個回合,六博棋中散子到指定位置就可豎起成梟,梟可吃魚,一條魚得二籌,得了六籌便是贏家!但是下六博這么多年,落明軒從沒見到可如此快成梟之人。他終于沉下心來認真對弈。
十個回合之后,落明軒的背后已經被汗浸得濕透了。他從沒見過一個人是這樣下六博的,每一步都是那么的詭異,似乎游離在六博棋的規則邊緣,可偏偏又逼得自己一步步后退,隨時面臨滿盤皆輸的地步。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落明軒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的腦海里不斷開始回旋起曾經下六博的畫面。
一定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的。落明軒終于閉上了眼睛,他的腦海里畫面飛速旋轉,直到出現了那自己看了千遍萬遍的畫面——兩個雕刻的栩栩如生的泥偶正對弈著六博棋。是的!仙人攬六箸,對博泰山隅,引他入那仙人之局,最后若是葉三能破出此局,那么那仙人六博術或許就能解開了,若是葉三破不了,那也就是一局殘局,雖然勝不了,但也不會敗!
落明軒睜開了眼睛,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三炷香的時間過去了。
獨眼大漢對著彭欽海低聲道:“大掌柜從沒有下一局六博下了這么久,莫非這次是要敗了?”
彭欽海搖頭:“這局從開局沒多久就注定了大掌柜敗不了,可剛剛這小子的下法突然變了,現在這局勢,似乎大掌柜敗不了卻也贏不了。”
“殘局?”獨眼大漢皺了皺眉。
“小子,這是誰教你的。”葉三忽然停住了身,嚴肅地說道。
落明軒擦了擦滿頭大汗:“當然是我師父教的。”
“呸,你這師父刁鉆古怪,千術萬變,出千的本事比賭博強多了,你小子這六博一步一步下得踏踏實實,怎么可能是她教的?”葉三怒道。
落明軒甩手道:“還下不下!”
葉三一掌拍爛了整個棋盤:“不下了!我下六博六十六年,卻贏不了一個下偽六博的人,真是荒唐!”
“偽六博?”落明軒猛地望向尹落霞,“什么意思?”
尹落霞笑道:“就是你聽到的那個意思。”
葉三用手輕輕拿起桌上的一塊玉牌:“原本以為玩這偽六博之術,根本就是浪費時間。但是你小子,不對勁。你也玩過真正的六博?”
落明軒撓撓頭,有些惱怒:“你這老頭到底在說些什么,能說些我聽得懂的嗎?”
“那好,我問你。若六散子皆可成梟,那當如何?”葉三忽然問道。
落明軒頓時有如雷擊,尋常六博之術,六散子只能一子成梟,其他五子成散,為梟鋪路,若六散子皆可成梟,落明軒喃喃道:“那這棋盤之變要超出以往近十倍了……”
“小子,我再問你,六博上一梟可吃一散,那若散亦可吃梟呢?”葉三再問道。
落明軒皺著眉頭,腦海里快速地思索著,原本六博之術,梟可吃散,散不能吃梟亦不能吃散,但若變成梟可吃散,散亦能嗜梟,而散與散之間不能互吃的話,那變數又是增加數倍。原來六博之術根本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簡單,只是規則的略微變化,就成為了一個變數如此之多的賭局。
偽六博?落明軒忽然驚醒,終于明白了這三個字的意思。他望向葉三,沉聲道:“你學的是前朝六博術?”
“我姓葉,祖上倒推幾百年,也是那早已亡了國的大玄朝赫赫有名的大將軍。祖上留下過一本棋譜,我研究過多年,才弄清了門道,但那六博之術極為復雜,身邊無人愿學,我便只能自己和自己下,但是下過那六博之前朝后,你我之間的六博,在我看來不過是兒戲。”葉三冷笑道。
“兒戲,你也不是贏不了?”落明軒說道。
“所以我剛剛在想,你或許也是前朝顯赫的故人,也會那真正的六博之術,但現在看你,似乎只是湊巧。”葉三搖頭,“我想問你的事,怕是也問不到了。”
“什么事?”落明軒惑道。
“當年大玄朝在每一位皇帝即位之時,身邊都會伴隨著一個影,影往往是側妃所育的王子,從小被培養,傳以大玄皇帝秘傳的絕世劍術。這個影負責護衛皇帝的安危,據說論劍術,不會在江湖劍仙之下。但是大玄亡國的時候,影消失了,那門劍術也消失了。我有兩個以棋悟劍的小友,若你與我同是前朝顯赫,我還想你或許知道些什么,能幫幫他們。”葉三說道。
那邊葉三仍在嘆息,這邊落明軒腦海里的思路卻越來越清晰了。
大玄國破,皇室盡滅,絕世劍術不知所蹤。卻有一王子逃出生天,隱匿凡間,改良六博之術傳于世人。那遙遠山間,卻莫名留下兩個對弈六博術的人偶,便題詩“仙人攬六箸,對博泰山隅”,號稱棋局之下,隱藏著絕世劍術。
一條一條破碎的線索,終于在此刻連結在了一起。那仙人六博棋并不是難以破解,而是那六博的規則,本就不是自己想的那樣。前朝那位隱匿凡間的大玄王子,定是將劍術隱藏在了六博棋局之中,而要破這局,需得明白真正的六博規則。落明軒越想越興奮,猛地抬頭望向尹落霞,尹落霞也是皺眉思索了一會兒后點了點頭。
“前輩,求借棋譜一閱。”落明軒望向葉三。
葉三輕輕咳嗽了一下:“小子你有天賦,我也卻有借你一閱的想法,這樣以后就有人能與我下一場真正的六博了。不過呢,我有一個要求。”葉三忽然扭頭,望了尹落霞一眼,卻被尹落霞一眼瞪了回去。
落明軒不解:“什么要求?”
“讓你師父親我一下。”葉三咧嘴笑了起來。
一身清脆的響聲傳來,一道銀光一閃。
一柄劍已經抵在了葉三的咽喉之上。
重劍無望,落明軒直接能拿出了自己最兇狠的一柄劍。劍尖寒光凜冽,落明軒的語氣卻更是陰冷:“你再說一遍?”
“你干什么!”周圍圍觀的天下坊中人紛紛拔出了自己的兵器,立刻將尹落霞和落明軒圍了起來。
葉三瞇起眼睛:“這第九局賭局,我沒贏,你也不算勝。無雙令不能給你。”
“那我就殺了你。”落明軒惡狠狠地說道。
葉三索性閉上眼睛:“好,你殺吧。”
落明軒一愣,他又不是什么十惡不赦的大魔頭,哪會真的一言不合就把人殺了,只得佯怒道:“你以為我不敢?”
“好了,徒弟。別把無聊的游戲了。”尹落霞忽然左手一揮,一道金光閃閃的令牌出現在了她的手上,上面刻著大大的無雙二字。
“無雙令!”天下坊的人大驚。
落明軒喜道:“那棋譜?”
尹落霞搖搖頭:“棋譜不在他身上。”
呵,葉三想,還好前段時間天下來下棋的時候提了一嘴能不能抄錄一份棋譜存在清風閣,他給借了出去,不然尹落霞千術天下第一,千偷本一家,他今天鐵定棋譜是要丟在自己手上。
尹落霞轉頭望向葉三,溫柔地一笑,“你想我親你一下?”
葉三看那笑容溫柔,心里卻升起一股寒意,這青澀少年不會殺自己,可不代表落霞仙子不會殺自己,急忙搖頭:“仙子,我就是開個玩笑……”
“徒兒,我們走。”尹落霞瀟灑地轉過身,輕輕地一振長袍,上面那個大大的“賭”字威武地飄揚起來。
“好嘞。”落明軒收了劍,跟了上去。
葉三從劍下逃過一劫,急忙往后退了幾步后,怒吼道:“你以為我天下坊是什么地方,把他們都給我攔下!”那天下坊的眾人早已蓄勢待發,這一聲令下,都迫不及待地撲了上來。
“徒兒。”尹落霞輕呼一聲。
“得令。”落明軒再度拔出重劍無望,朝前刺去,尹落霞足尖輕輕一點,一掠而起在那無望劍上輕輕一踏,整個借勢朝外面飛去,她在空中轉過頭,對著落明軒盈盈一笑。
繡幕芙蓉一笑開,斜偎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
世間最美風景,不過如此。
落明軒忍不住地傻笑起來,手中重劍無望猛地一揮,威力更甚平時數倍,將那些圍上來的人都打退了出去,他足尖一點,也跟著追了出去:“師父,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