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柱香之前,無雙城的劍廬內,坐著一老一少兩個人。
“師傅,你決意閉關沖擊劍仙之境了?”那女孩兒捧著一杯茶,就著手邊的糖油餅慢慢吃著,好像沖擊劍仙是一件無比普通的事情。
“嗯,你和無雙日后作為城主,身上的擔子不免會重,我會加緊沖境。”宋燕回伸手摩挲斷水劍的劍脊,神色凜然。
天下卻突然嘆了一口氣,“師傅。”
“師傅…你是不是還是覺得,把城主的擔子交給我和阿雙,心里有愧?”
宋燕回沉默不語。
她有些生氣,也的確是一副氣鼓鼓的模樣,“你為什么要這么想,師傅?”
“我一直對一件事情很生氣,非常生氣、特別生氣。”她孩子氣般強調了好幾遍,像是怕宋燕回不相信,“師傅,大家都說為了護住一座城,城絆住了我們。”
“可是無雙城沒有,因為———”她將手放在自己心口,“在我深陷晦暗、泥濘的時候,是無雙城護住了我們的道心。”
“我問自己,我是為了保護什么而出劍的。”
“無雙城給了我這個答案。”
“「城,同成。戈字部,從丁,在古文字中表示一個人手持斧杵之類而立,就像匠人提著工具站起身來,宣告大功告成。建立城市,是先人的大成就,泱泱大國,起于壘土,成于萬民。所以城,成也,后輩守業,一成而不可毀也。」”她挺直腰板,“師傅,你還記得這句話嗎?”
“這是我十一歲那年,師傅你教給我和阿雙的話。”
“師傅,你想聽聽六年后,我是如何理解的嗎?”
“城,盛也。以人為本、以民為重,所以盛民也。夫民,神之主也,為俠者,是為了「民」而揮劍的。成民為先,敬神為后,無愧俠客本心,是為「誠」。”
城、成、盛、誠。
“無雙城不是我的累贅,無雙城也沒有絆住我。”她深吸一口氣,平復下自己的心情,她的右手仍放在自己心臟的位置,那里的跳動沉穩而有力,“是無雙城護住了我們的道心。”
“以法理為綱,太平為望;集四海之力,聚盛世萬象;助我無雙城之劍芒,開辟廣廈之蔭,庇護萬民萬邦。”她讓宋燕回恍然想起那年在滄瀾江邊,她也是這般明亮的眼神,“這難道,不是師傅和我們,共同的愿望嗎?”
宋燕回低頭笑了,他已經很久沒有如此如釋負重地笑過了。
這一次他的笑容里,卻有一份放下重負般的的豁達,他輕聲說道,“那便如此約好了吧。”
是啊…他想,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
“師傅,”這個話題被圓滿揭過,天下卻從劍匣的最低格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枚無雙令,“這個還給您。”
宋燕回看著那離開家時候怎么給出去,現在又怎么給回來的無雙令,一時有些愕然,“不…不必還了,我說了給你,便是送給你了,小天。”
“師傅,我們剛剛才談過,「誠」。”天下眨巴眨巴眼睛,她微微垂首,把令牌雙手遞上,大有宋燕回不接她就一直舉著的意思,“這枚令牌,師傅真的沒有想給的人嗎?”
“離開家的這三年里,我對我自己的心誠,并不是沒有后悔的事情,但我知道,我有想要去做的事情,有想要去守護的人。這一路走來,拿,我拿的起;放,我也放得下。”年少的小姑娘走過了萬水千山,遇到了形形色色、也許會再見、也許再也不會見到的人,“該道別我就好好道別,該出劍我就全力出劍。“
“「揮劍的速度可以慢,但揮劍的手不可以抖,揮劍的心不可以猶豫。因為人一旦猶豫,就會錯過太多太多的東西」————這難道,不是師傅你教給我的道理嗎?”
“師傅,你呢?你清楚自己的心嗎?”她和師傅說這些話的時候,全然不像是以一個徒弟的身份對師傅說的話,但宋燕回卻并不在意,他很認真地思考著天下的話。
“說起來,無雙之前拿到雪月劍仙和道劍仙的情報的時候,還和我吐槽過,”天下想起來自己弟弟說的那些更「大逆不道」的話,沒遮掩就直接復述了過來。
“阿雙當時說啊,「遙想五大劍仙之首的孤劍仙洛青陽,苦戀自己師妹多年,最后求不得,將自己閉于一城練劍。但他求愛而求不得,人雖然沒得到,但是愛沒有散,所以多了一種悲。以至于練出的劍,更是多情,而多情的劍。這樣的劍,才是劍仙。還有這次那李寒衣和趙玉真,哪個和師傅一樣絕了情,斷了愛,一門心思只想著劍的。所謂仙人太上忘情,是忘情而不是無情。」”
“「落霞仙子這么貌美的女子擺在師傅面前,師傅卻要練劍,真是錯的離譜。」”
宋燕回臉色微微一沉,“他眼里只有貌美嗎?”
“還沒完呢,他還說哦,「若當年師傅和落霞仙子結成眷屬,同游江湖。或者說師傅與落霞仙子被師祖拆散,最后迫不得已分開,卻依然牽掛彼此。那么如今五大劍仙,早就有師傅的一席之地了。但師傅鎖城練劍,只注重劍,而忘了情。練不出真正的劍仙的」。”天下記得無雙當時侃侃而談,仿佛他才是師傅一般。
宋燕回卻并沒有生氣,他皺皺眉,“這么一看卻是我陷入執念了。”
“師傅想聽聽我是怎么想的嗎?”天下仍舊舉著那枚無雙令。
“怎么,你也要對師傅侃侃而談?”宋燕回寬和地笑笑,“說吧。”
“不…我和無雙想的不太一樣。”天下反問了宋燕回一個問題,“師傅,你和落霞前輩難道不牽掛彼此嗎?”
宋燕回愣了一下,他想回答,可是一張嘴卻又不知道該作何回答。
“師傅,你不用回答我,因為這個答案,只有你自己知道是真是假,也只對你自己重要。”天下繼續往下講,“師傅,小愛是愛,大愛就不是愛嗎?”
“為了一個人拔劍,和為了一座城拔劍,誰又比誰更高貴了?”
“大愛是愛,那小愛就不重要了嗎?”
她自己向自己作答,“很重要的啊…大愛、小愛,王朝盛世、茶米油鹽,都是…很重要的啊。”
“我十歲那年,師傅向我展示了自己的劍,然后問我,我的劍是什么。七年后,我有了自己的答案。”她抬眼,從垂首變為平視著宋燕回,“如今我也向師傅展示我揮劍的劍心。”
——————“那么,師傅,你呢?“
——————“你的劍心是什么?”
宋燕回沉默著、思考著。
這個為劍而生的男人,生平第一次以一種幾乎赤裸的目光審視著自己的過往。
——————突然,城外劍氣如潮。
天下和宋燕回都扭頭向城門的方向望去,“師傅,我去一趟看看怎么回事吧。”
“需要我一起嗎?”
“不用啦,”天下看出來師傅需要一段時間好好思考一下,她打趣了一下師傅,說話有些沒大沒小,“能出什么事兒?就算是司空長風過來踢館子,我也能把他咬掉下一塊肉來。”
不…小天,就是這樣他才會擔心啊。
天下和師傅揮揮手,就飛奔去城門了。
趕到的時候,剛好看到城門下在比劍的無雙和落明軒,和一邊在觀戰的大師兄和落霞…和落霞仙子??!!!
她眼睛瞪得向銅鈴,啪地一下抓過來司馬游闕,“怎么回事兒?”
解釋完了前因后果,司馬游闕就看見這位剛剛趕到吃瓜現場的吃瓜群眾嘴角抑制不住地咧到了耳根子,然后這位小師姐、新上任的二城主拍拍他的肩膀,低聲和他說了一句,“████████”
這下眼睛瞪得像銅鈴的人變成了司馬游闕。
但是司馬游闕是什么人,他是無雙城溜得最快、最會吃瓜的人。
于是司馬游闕的嘴角也揚到了耳朵后面,他給天下比了一個「我懂你」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