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與天啟中間,豫州沿路附近的山嶺,升起一叢濃煙。此處深山老林,遠看看不出什么,走山人便只道莫不是哪家山人生了炊煙,近看,卻是一個背著劍匣的女子,負手立于山野間一座熊熊燒著的屋子前。沖天的火光將她的眼眸照的明明暗暗。
“”第六處。“她輕聲說。
黔中、渝城、湘楚、荊楚,陜塬,加上豫州的這處,這是她搗毀的夜鴉的第六處據點。
其中最開始離巴蜀和云滇最近的幾處皆以被荒廢許久了,但越往天啟去的路途,離天啟越近的都城,據點的藥材陳設也都更新。甚至于剛剛在豫州的這一出,她還遇上了幾個被放置在這里的尸人。
她回憶起百曉堂給出過的情報,下一處是…晉陽。
晉陽,這已經是離天啟相當近距的都城了。敢在離皇都這么近的地方做這兩種腌臜事…赤王,到真真是好大的膽子。
這到底是奪嫡,還是滅族?
她知道了夜鴉的那些情報時,已經和白王定下了約定,不便出城了卻這些事。現在想來,她還是該再早一些的…
但是當下并沒有給這個姑娘思考的時間,她已馬不停蹄地乘著洛十二飛奔向下一個據點了。在馬背上,她想起前些時日還在白王府時和小神醫的對話。
那時赤王府的人剛被她走跑。永安王府的人前去追趕,白王府內便只剩兩個躺在床上昏迷的病患,一個在外面扛著破軍警戒的顏戰天,一個沒受太大傷的華錦,還有一個劍術平平的沐春風。
天下于是便開口問華錦,可否,借一步說話。沐春風縱使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是被清出了屋。
她問,小神醫可知道兵神怪壇。
華錦很是詫異地看她,大家都戲稱華錦是小神醫,神醫是真,小也是真,十幾歲的女孩兒還沒長開,她本身就是圓眼,受了驚是眼睛便更是瞪得溜圓。天下將右手隨意地搭在膝蓋,問,若兵神怪壇可逆,那西楚藥人,是否也有解藥。
華錦蹭的一下過去,捏住她手腕,“別動!“
不出片刻,她又噌噌噌地跳起來把屋子全檢查一篇,窗戶關嚴實了,屋頂沒漏瓦,然后嘭地一聲推開門,“我要給白王和凌邵翰扎幾針定神定心,你們守好了,誰也不需放進來,也不許偷看!“
說完看也不看門口那幾位,砰的一下把門關上,倒真是把他們當成了保鏢。
她做完這一切,氣鼓鼓的頂著張包子臉過去一個食指就戳傷了天下腦門,壓低嗓子卻還要裝個惡狠狠的樣子,“心這么大,你怎么活到現在的!“
“西楚藥人被制作出來了的當下,兵神怪壇這個詞是能隨便說的嗎?!“
“你知不知道,你的命,在某些人眼里看來,價比千金!!!“
她說一句便戳一下天下的腦門,將她一直戳到快要整個向后仰去。
完了看天下要張口,還加了一句,“你別頂嘴!“
天下失聲,尷尬地笑笑。總感覺從小長到大,好像除了師兄,還沒人敢這么戳自己腦門。
“你要救那個黑衣人?“華錦暗自思索,”西楚藥人本來就是兵神怪壇的劣化版本。兵神怪壇能解,西楚藥人自然也有解藥。不過我沒有專門研究過,但是也曾在古書上看到過一二描述。原本要治,應當是取藥人至親之人之血,但是如若有你的血…倒也…未嘗不可一試。“
——————“好,我欠姑娘一個人情。“
她閉上眼,將思緒拉回現在。
華錦尚在研制解藥,師傅和落霞仙子若都成了藥人,一位半步劍仙,一位半步逍遙,當是赤王府最強的藥人戰力了,若是如此,赤王府必然會等最關鍵的時候再將兩人放出來。至少他們應當性命無虞。藥人自西楚殘篇而生,對上經歷過兵神怪壇古法的她,有懼。
若是對上,她有信心能將兩人帶回來。
只是..帶回來之后呢?華錦身上還背著明德帝的命,天啟不會放任她離開。
那將師傅二人帶去天啟?她不可能時時都跟在師傅他們身邊,不論是對天啟的百姓還是對師傅自己,都太過危險….
她正苦惱之際,卻突然停下了,她已經按百曉堂的情報來到了晉陽的據點。這里…這里有明顯的打斗過的痕跡,她蹲下仔細查看。
劍痕…很深的劍痕,土壤也很新,血跡干了,應該是兩周以內留下的。
另一種交錯的劍痕…是軟劍,非常飄逸的軟劍,劍痕深淺輕重,如煙如霧,形似游蛇。
她認得的,是師傅和落霞仙子的劍痕!
如此,只要順著痕跡一路尋下去…一定、一定!
她一路追至了鄰近的一處山坳坳,便丟了蹤跡。
倒也并非壞事…她想,蹤跡消失處并沒有明顯的打斗血跡,那么是不是也可以說明,師傅并沒有落入赤王府手中呢?
想想看…如果是我,應該會躲到哪里?
如果是我…不會去周邊門派。半步劍仙的實力都難以敵過藥人,去尋求周邊門派的幫助也只是將更多人拉下水,徒增血光之災,沒有用的。
如果是我,會先躲起來。深山老林,荒郊曠野,是很難尋人的。
她思考之際,墨惘從腰間探出腦袋,吐吐信子,游到了草叢上。
“墨惘?“她柔聲點點小黑蛇腦袋,”你發現什么了?“
墨惘貪吃且貪睡,很少主動出來。養著它以來,除了干飯,它主動出來的只有聞到了狄仁杰的黃鶯和她尋瘋了裴東來的那兩次。
墨惘從她手指腹下貼著劃過去,朝一處的草叢晃晃尾巴。
那片草叢傳來一陣沙沙聲,葉子晃了晃,冒出來一條翠綠的小蛇。
那蛇是條竹葉青,被養得很好。比尋常竹葉青要小一點,頭大頸細,通身綠色,唯有尾背及尾尖有一點焦紅。
似是有些眼熟。
她抬手撫上劍匣,低下重心。
————因為四周的草叢突然不安分了起來。
青的、黃的、黑的、紅的、白的、游蛇、穴蝰、林蚺、閃鱗…或大或小的各色蛇類若雨后春筍從草叢里冒了出來。
是暗河哪個養蛇的家伙弄出來的埋伏?用蛇嚇她,也未免功課做得太不足了一些。
可是卻不是她想的這樣,因為那群蛇,好像比她更緊張。正一點一點矮下身子,往草叢后面挪。她瞇住眼睛,下一秒就打算拔劍而起,卻不想墨惘爬上她褲管,纏到了她肩上。
“墨惘?!別鬧!!“
那群小蛇抓緊了這一時間,一時嘩的一下四散開來,卻都是往一個方向不要命的跑。
天下收起劍意,咬咬牙追了上去。
她到要看看,這是什么人在裝神弄鬼。
追逐之時,她盯著面前那逃竄的竹葉青,突然明白了那股熟悉之感從何而來。
她刷的一下收起自己騰騰的殺氣,“你是…..翠花?“
那群小蛇把她引導了深林里的一個山窟窿里。這山很空,從外面的洞穴進來,里頭四通八達,且昏暗無光,她也只是追著群蛇游行的聲音,聽聲辯位跟著走,才沒有迷路。不知道跟著它們繞了多久,應當是已經到了山窟窿相當深處的地方了,她忽而瞧見前面有光。
明明墨惘只是輕輕的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卻覺得仿佛有人扼住了自己的咽喉,緊張的要喘不過氣。
群蛇安靜了。
她一步一步向那光亮處挪。
那亮光是一簇小小的篝火,苦重而陰寒的空氣仿佛停滯了,洞穴里滴水的石塊和嗶啪作響的柴火被蒸成一片雪亮的煙。
她師傅渾身是血地靠在洞穴的一角,身上是猙獰的劍傷。身邊靠著呼吸有些淺的落霞前輩,腹部裹著厚實的繃帶,染著血。
篝火邊放著個煮藥的小爐子,幾本醫書,還仔仔細細給一些她不認識的草藥分好了類。
“小天…?“她師傅有些吃力地辨請她的身影,”你怎么…“
而那孩子卻已經來不及聽清自己師傅未說完的話,從雪月城晝夜不停地趕來,她幾乎幾天未合眼,身上有傷嗎?和司空長風比劃了一場,自然是有傷的…可是得忍著。
師傅,我和無雙拿回天下無雙的名號啦。
師傅,我打敗槍仙啦。
師傅…和槍仙打了一架,真的好疼…她一路搗毀了六個據點尋到這里,徹夜未眠,她真的好怕….
她覺得自己像暴風雨下的森林,一切都在狂風中搖擺著,她在師傅跟前跪下來,淚水決堤,嚎啕大哭,“師傅…對不起、對不起…我后悔了…我不該把無雙城扯進奪嫡之爭里的…是我錯了…我沒能保護好師傅和無雙城的大家,我…”
是不是如果她聽了師傅的話,江湖事江湖了,廟堂事廟堂結,就不會讓無雙城的師弟師妹們受傷了?是不是師傅和落霞仙子早就高高興興在城里住一塊了?
又或者、又或者她沒有和白王約定,早一點出來用百曉堂的情報收拾了夜鴉呢?
是不是師傅他們就不會遭這些罪了?
為什么她每一次都護不住他們呢?
愧疚、害怕、自責…她胡亂擦著自己的鼻涕眼淚,語無倫次地時候,山洞那里傳來幾聲不合時宜地腳步聲響。
天下淚眼婆娑一把鼻子一把淚地看過去,發現那里站著一個手足無措似乎不知道該進來還是該出去的小郎中。他拿著剛采好的草藥,衣服上還沾著泥,有些尷尬地朝天下不失禮貌地笑。
————那時月亮在黃昏里上妝,太陽心慌地向天邊跑。
啊…….你問什么是郎中?
———跟閻王劃拳,和神仙叫板,從生死簿里拉人的,大概就叫郎中。
那這個小郎中是什么人呢?
————迢迢相望,念念故人。
于是在她的眼睛和他之間,世界開始再次流動。
“小毒癡?”
“天、天姐。”應何從雖了斷了在南北朝的仇,續上了大藥谷的傳承,下定了決心去北離,可他終歸心里是打鼓的。他走近了廈天,“天姐,這是……”
他有些怕見到廈天,他怕她見笑,卻唯獨沒料到這個當初看起來天塌下來也能撐著腰的女孩兒,原來也是會崩潰地大哭的。
“我師傅。”天下哭的稀里嘩啦,人都給哭懵了,剛剛才緩過些神,她一抹眼淚,瞥一眼尹落霞,“和我師傅的老情人。”
應何從當時膝蓋一軟,咕噔一聲就跪地上去了,剛好和跪在地上哭的天下打個面對面。
天下疑惑著望他一眼,應何從尷尬的卷起袖子假裝是為了給她擦眼淚。
宋燕回長嘆一口氣,伸手捂住了臉。
好像不知道是該先吐糟自己的徒弟,還是那個不太靈光的小郎中。
一邊的尹落霞本來就睡得淺,老早就醒了,伸著脖子瞅這兩小輩瞅的津津有味….倒頗有看小一輩熱鬧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