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書語好像暈了過去，又好像是睡著了。

她還做了一個夢。說是夢，但這夢卻多多少少與她真實的記憶相重合。

她夢到了董詩琪拖著她去算命的那一天。

她夢見算命先生說，即將到來的48歲，是她周書語苦盡甘來、終于轉運的一年。

“噗嗤——”

彼時，周書語被董詩琪摁著坐在算命攤子前的小板凳上，聽到這里忍不住笑出聲來。

指望一個二十多年都沒紅過女演員，在48歲的高齡突然爆紅——周書語只當自己是在聽笑話。

就連董詩琪，聽了周書語的吐槽，也只是眉頭緊鎖，沒有反駁。

“也許，算命先生指的，是你愛情方面的運氣？”

董詩琪有點不甘心地說道。

周書語淡淡地笑笑，沒有吱聲。

愛情倘若眷顧，也不會直等到現在。

算命先生是董詩琪硬拖著她去看的。

而董詩琪，是周書語二十多年的經紀人。

因為周書語在事業上二十年如一日的仿佛永遠糟糕透頂的運氣，董詩琪想盡了各種辦法，包括但不限于算命、看風水、各處求神拜佛……

然而唯物主義的周書語不信這個。

直到，黑白無常手拉手出現在她的面前……

轉眼間，眼前的各種色彩揉碎又重新舒展，她夢境中的場景霎時變作了《鳳舞凌霄》的片場。

啊，她想起來了，這是那場殺青戲，是她死去的那一天。

她從地上坐起身來，卻一轉頭，看見了倒在血泊里的自己。

而黑白無常就在這時出現在她的面前。

白無常半倚在黑無常的身上，眼睛半睜，困倦地直打哈欠。黑無常寵溺地看他一眼，愛惜地捧起白無常的一只手，隨意捏了個咒，套在白無常的小拇指上。

那個咒圈著白無常的小拇指，迅速生長出糾纏著的白色光束，如藤蔓一般，迅速向周書語飛射纏繞而來。

夢里，周書語嚇得一哆嗦。

面前的黑白無常隨著這一哆嗦，立時如幻影破碎。

然后，她就又回到了她這二十多年來，無比熟悉的那個夢境。

這個夢境，自從媽媽死后，便重復出現在她的夢里。

慘白的墻面，慘白的床單，還有媽媽緊緊抓著病床兩側的鐵架哭嚎時，從蠟黃的皮膚里凸顯出來的慘白的指關節。

媽媽的聲音慘烈而凄厲，仿佛來自地獄：“我為什么死不了？我想死啊……帶我去死吧……”

有一個高大的人影趕在她前面，擋在她和媽媽的中間，躬身在床邊抱住媽媽，任媽媽在他的懷里痛苦掙扎。

而她，無聲地站在那個人影的身后，滿臉淚水，無力而絕望地看著這一切。

她那個曾經美麗而活潑，充滿生命力的媽媽，在此刻，枯黃卻又肥胖，在病痛的折磨下，幾乎不成人形。

“你滾開！我不想看見你！”

她聽到媽媽的聲音沖她叫喊。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媽媽。

透過一層又一層的淚水，她看到，還在痛苦掙扎的媽媽，正用無比厭惡的眼神看向她。

那個眼神，那句叫喊，似一把刀，扎入她的心臟，在此后的許多許多年，一次又一次，將她的心臟反復凌遲。

這個夢境出現過太多次，以致此時的周書語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

但她的眼淚，卻仍像第一次做這個夢時那樣，從她的眼睛里洶涌而出，無法遏止。

而夢境還在繼續。

周圍變得喧囂，好像擠了很多人。

那個高大的男人換上了一身白色粗布孝服，仍然擋在她和媽媽中間。

她走上前推開他，低頭看見了媽媽。

媽媽的眼睛閉著，睫毛精致，沒有了在病床上時的狼狽模樣，只是嘴唇發黑，臉頰也有一點發黑。

她走上前去，摸摸媽媽的額頭和臉頰。

媽媽的額頭冰涼，像冰塊；媽媽的臉頰也冰涼，只是還有一點點柔軟，好像從前一樣的觸感。

但是她看著媽媽，突然感覺好陌生。

她的媽媽，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表情。

媽媽開心時，眼睛鼻子皺成一團，露出整齊的牙齒。

媽媽不開心時，兩邊嘴角向下撇，她看著總覺得可親又可愛。

媽媽沒什么事只是看著她時，眼神總是略帶笑意，溫柔極了。

她的媽媽，曾經愛說愛笑，從來沒有這么安靜過。

她看著棺材里躺著的這個人，心想，這不是她的媽媽，她的媽媽已經不在這里了……

夢里的周書語，已哭到快要喘不上來氣。

她知道，這個夢又要醒了，就像這二十多年來的每一晚。

這二十多年來的每一晚，她都會在哭到力竭時，因為過于激動的情緒，而從夢中醒來。

周書語閉一下哭得紅腫的眼睛，等待醒來的那一刻。

然而，她再睜開眼睛時，卻發現自己站在一片火紅的花海之中。

一株又一株火紅的彼岸花在她的四周開得絢爛。她輕輕托起一朵，俯身嗅聞。

一滴眼淚順著她的臉頰落下，滴在這朵火紅的彼岸花上。

這朵花便瞬時綻出香氣，花香清幽而綿長，仿佛能夠撫慰人心。

周書語感覺到，自己心中激蕩的痛苦與絕望，竟在這花香中慢慢平復下來。

“小語。”

周書語愣了一下，這是記憶里媽媽的聲音。

她緩緩抬頭。

遠處，一個暗紅色的人影仿似從天邊走來。

那人穿著暗紅色的衣裙，身形纖瘦，笑容溫軟。

儼然是媽媽年輕時的樣子。

周書語的眼淚再次決堤。

她一路奔向那個身影，緊緊地抱住她。

“媽媽……”

她把頭埋在那人的懷里，哽咽著喊出這個暌違二十多年的稱呼。

“哎。”媽媽答應道。

她感覺到媽媽的手輕柔地撫摸著她的頭發，溫柔地說：“我們家小語，已經長這么大了啊……”

“媽媽……我死了嗎？”

她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輕聲問道。

她擔心，這又是一個夢，而如果自己在夢中的情緒太過激動，便可能又像從前那樣醒來。

媽媽沒有說話，只是繼續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

片刻后，媽媽說：“小語，這么多年了，很多事情，你該放下……”

她搖搖頭：“媽媽，我放不下。你離開以后，我每一夜都在做同樣的夢。人們說，時間會讓人淡忘痛苦。但是，我每天都在重復這樣的夢，怎么可能淡忘呢……”

她聽到媽媽輕輕嘆息一聲。

“媽媽，我恨他。”她說，“你死后，我就沒有家了……”

“可是，媽媽，為什么，那一天在病房里，你讓我滾開呢？你說你不想看見我……”

“媽媽，你也討厭我嗎？”

周書語松開抱著媽媽的手臂，眷戀地看著面前這個女人的眉眼，小心翼翼地詢問。

“不，媽媽怎么會討厭你呢？媽媽這輩子最愛的人就是你。”

女人的眼中充滿溫柔的憐惜。

她的手撫上周書語的臉頰，輕輕為她擦去眼淚。

奈何周書語的淚水卻還在一直不聽話地唰唰往下掉。

女人嘆息一聲：“媽媽那時身體很痛苦，失去了神志……媽媽也不想讓你看到媽媽那么痛苦的樣子……媽媽不是真的討厭你……媽媽錯了，原諒媽媽好嗎？”

“嗯！好！”周書語一邊哭，一邊咧開一個笑容。

等了二十多年，她終于聽到了她期待的答案。她再次貪婪地鉆進女人的懷抱中。

“小語，對不起……接下來，你不會再孤單，你會遇到你愛的和愛你的人，你會結識與你彼此欣賞的朋友，你會在自己喜歡的事業里大放光彩……小語，你會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