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回走，我和姆媽倆人越走越慢，有時實在走不動了，就歇息一會兒。
坐下歇息的時候，姆媽就對我說：
“老丫頭，好好地讀書，考出去，像二哥一樣，千萬別做泥腿子，一輩子累死了。你看農民多可憐，大熱天，熱死人，還要下田割稻子，割完稻子，接著又要插秧。忙完田地，忙山地，一年到頭都有忙不完的活兒。整天像個泥人，雨一把，汗一把的。一會兒，我們去勞動大學賣雞蛋，你去看看那些老師是怎么過活的。太陽還老高的，老師們就吃過晚飯了，坐在一起拉呱的，下棋的，打球的，多快活，身上穿著洋氣的衣服，頭發燙得卷卷的，大熱天，還抹得香香的……”
姆媽說這些話的時候，總是有些心不甘的樣子。似乎姆媽也有機會做個城里人，但是卻錯過了大好機會。
說著，說著，姆媽坐就在那兒發會呆，嘆一口氣，后自言自語說道：
“姆媽，比你還小幾歲的時候，教會招人，招會繡花的姑娘，我想去，就報了名，后來你外婆知道了，沒讓我去，說教會是外國人辦的，將來會把我帶到外國去，到了外國就不會給回來了，那樣就見不到你外婆了。說什么也不給我去。我們那一批，有好幾個姑娘去了，后來都在城里落戶嫁人了。哎，人就是命，命該如此。”
說完，姆媽一骨碌從地上起來，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又挑起擔子，我們繼續往前走。
本來個把小時的路程，我和姆媽走了將近3個小時，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姆媽說：
“老丫頭，你還在長身體，不能把你累著，累了就歇會。姆媽走習慣了，不怎么累，但是你沒走慣，姆媽看你腿都邁不動了。哎，真是后悔帶你出來，下次再也不帶你出來了。耽誤我的時間不說，還把你累著了。”
“我可不像你姨媽一樣，你姨媽可真不知心疼人。你姨媽和姨爹，一輩子沒有生娃娃，后來實在想娃娃，就領養了一個男娃娃，男娃幾歲的時候，你姨媽帶著男娃到姨爹工作的地方去看他。”
“姨爹在哪里工作，做什么工作。”我好奇地追問姆媽道。
姆媽說：
“你姨爹在鐵路上工作，今天在這一段工作，明天在那一段鐵路上工作，隨班轉。常年累月地不在家，一年只有個把月的假期。有一年鐵路上忙，你姨爹好長時間沒有回家，你姨媽就帶著男娃去鐵路上去看他，在姨爹單位宿舍里住了幾天，準備回來時，你姨爹給了姨媽很多錢，讓姨媽帶娃坐車回家，但是你姨媽為了省錢，硬是帶著那么小的娃娃走回來的。走回來，娃的腳起了很多泡，后來就不行了，死了。我說就是走路走累死的。你姨媽非說是病死的。去的時候好好的，回來腳起了泡，不久就死了。長身體的娃娃，可不能累很了。”
我說：
“也許真是累死的。”
姆媽說：
“可不是累死的嘛。100多里的路，硬是拉著娃娃跟她一起走回來，想想就心疼。后來，想娃娃，又把自己小叔子的一兒一女過繼過來給自己做兒子姑娘，老古話說得好：‘要兒要女，要自生。’別人生的就是別人的娃。后來，你姨爹，四十多一點兒，也死了。你姨爹死后，過繼來的一兒一女，又被小叔子要回去了。真是玩猴把戲。”
姆媽說著這些話的時候，我仿佛看到母親臉上自豪的表現。姆媽是有自豪的資本的，尤其跟姨媽相比。姆媽有兩個兒子，三個女兒，都健健康康的，而且兩個哥哥都讓姆媽培養得優秀無比，四里八鄉，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羨慕姆媽，而現在的姨媽卻是個孤老婆子。
從我記事起，我就知道母親娘家沒有什么親人，外公外婆、舅舅舅媽在我未出生前就死了，我從未見過他們，也極少聽到關于他們的事。只有唯一一個親姨媽還活在世上。早些年，由于姨爹有工作，他們又沒有孩子，整天吃香的喝辣的，生活過得有滋有味的。母親生了幾個孩子，正過兒女慌，生活過得苦，缺吃少穿的。幾十年過后，姆媽和姨媽的生活調了過個，姆媽生活有盼頭，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姨媽卻成了孤家寡人，過得凄涼。
又走了好一陣農村的土路，才來到柏油路上，母親又伸手攔了一輛大篷車，我們又坐車。
下了車，姆媽跟我說：
“老丫頭，不是為了你，一般我們回來不坐車的，許多人一起說說笑笑，一會兒就到了勞動大學了。”
我跟在母親后面，一言不發，知道姆媽為了兒女，不但能吃苦，而且也舍得為兒女們花錢，不然身為女孩的我，十好幾歲了，還在讀書，而且還是讀高中，讓我跳出農門，那是母親的信念，也是母親的希望。
下車，是在我們清晨上車的地方，也就是小山坡的對面。下車后，步行一小段路，就來到了那時我們這兒最有名的勞動大學。
走近勞動大學，老遠就看見大學那寬大的門樓和門樓正上面鐫刻的四個大紅字：勞動大學。
走過寬大的門樓，走進大學，到處都是高高大大的樹，綠樹成蔭，夕陽西下，金色的陽光斜照在這一排排大樹上，又過通過樹的縫隙，將斑斑點點的金色投射到教室和老師的宿舍的墻上和屋頂的瓦礫上。好一派美麗的風景，寧靜而詳和。大樹底下，有三五成群的孩子們在玩耍，還有三三兩兩的老師在走步的，打球的，洗衣服的……
走近他們，母親一聲“賣雞蛋嘍，新鮮的雞蛋！”打破這幅和諧寧靜的畫面。
有幾個正在低頭洗衣服的女老師，聞聲來到母親的身邊，問道：
“大媽，雞蛋新鮮嗎？”
姆媽說：
“肯定新鮮，不新鮮，不要錢。”
姆媽卸下挑子，掀開用舊毛衣蓋的兩籃子雞蛋，讓老師們看。
老師們看了看雞蛋，又拿起幾個用手搖了搖，點了點頭，隨后說：
“我只要10個”“我只要20個”“我也只要20個”幾個老師都要的不多。
母親勸說道：
“我這雞蛋新鮮，都是今天早上雞剛下的蛋。你們買下來，留著慢慢吃，不得壞。你們都是當老師的，知道你們愛吃新鮮的雞蛋，有營養。我姑娘也吃新鮮的雞蛋，我姑娘在讀高中呢，將來也要考大學……”
或許是母親的最后幾句話起了作用，幾個老師知道母親的不容易，相互看了一眼我，然后商量道：
“我們幾個把大媽的雞蛋分了吧，省得大媽再往回挑。”
看老師們這么善良，母親也很大氣地說：
“都要吧，大媽給你便宜點，每個雞蛋便宜壹毛錢。”
賣完雞蛋，母親又在學校里的小店給我買了些餅干，并問老師要了開水，把水壺灌滿。讓我坐在大樹下吃完餅干，喝完水再走。
我說：
“姆媽，我們倆吃吧，一袋餅干，我一個人吃不完。”
姆媽嚴肅地說：
“這么一小袋餅干都吃不完？正長身體，多吃點，都吃完了。我不喜歡吃甜食，這餅干，我吃著哽喉嚨，吃不來。你一個吃噢。”
母親盯著我吃完餅干，吃完餅干，母親又遞給我水壺，讓我喝了水。
再次吃飽，喝足，母親站起身，挑起兩個空籃子，拉起坐在樹根上的我，牽著我的手，高高興興地往回走。
我和姆媽一路說笑，不一會兒就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