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1日，林雪接回了自己的龍龍。

那是她第一次紋身，提前一周聯系好紋身師，選好圖案，帶著新發不久的工資，只身一人去紋身店。

熟悉的翠綠色城際快車復興號把她帶到經歷過三年冷暖的城市，清晨的桂林路呈現著一片沉睡的氣息，行人寥寥無幾，鱗次櫛比的商店整齊地關著大門，偶爾會看到一輛停在路邊的貨車和在晨光中忙碌著搬運飲料和副食的中年人。

林雪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已經被凍成冰的橙色污穢物，那些是前一天晚上小吃街倒出來的殘羹剩食，濃郁的湯汁在東北的冬天里結成一層又一層的冰，在路面上竟然擁有了層次感。林雪想著早一點來，結束后還可以和朋友們聚餐，不著急回家。

按照高德地圖上的指引，她左轉右轉地終于來到了顯示位置的樓下。那是一個街道旁的小區，防盜門很隱蔽地躲在一個堅果店的旁邊。堅果店老板打量了一眼她，看她不太像是來買東西的樣子，沒有搭話。林雪有低頭看了一眼導航，的確是這里。可是這個地方也太破舊了吧，她稍稍有點擔心。不過為了避免自己猶猶豫豫的樣子惹人生疑，她決定還是拉開門進去看看。樓梯間有些昏暗，有人家的門口堆著垃圾袋，臺階是簡單的水泥地面，而且涂抹的并不太平整。林雪看到右側墻壁上有一個豎著的長方形廣告牌寫著紋身店的名字。她慢慢往樓上走，樓道里非常安靜，她也不知道這家店靠不靠譜。忐忑地爬了幾段樓梯后，貼滿小廣告的防盜門上出現了紋身請進的大字。那門沒開著，林雪想這時候走還來得及，不過手還是下意識地敲響了門。

一個留著整齊的絡腮胡子的男人開了門，視線大大方方地落在林雪身上。

“你好，有預約嗎？”

他竟然這么有禮貌，林雪有點松了口氣，而且他看上去還挺文雅。林雪并不討厭有紋身的男人，她討厭的是有紋身的胖男人，他們經常半裸著身體，露出從不管理的身材和肥膘上搖搖晃晃的紋身。眼前這個人她知道是誰，他是這家店的老板，她通過微信和他打了招呼，還交了200元定金。

“有，我微信上預定的是你。”

林雪走進屋子，不再猶豫。脖子上滿是黑色刺青的老板請她先去窗邊稍等。她是那一天的第一名顧客。窗邊的桌子上還留著前一天的食品盒和滿是煙灰與橫七豎八的煙嘴的煙灰缸。

“昨天忙到半夜，衛生還沒收拾，沒想到這么早就有顧客來。你先坐一下！”

林雪點點頭，脫掉了厚重的抹茶綠色羽絨服，卷成整齊的蛋糕卷形狀，放在椅子上。她不打算坐著，屋子里的裝飾很用心，她好奇地打量起墻上掛著的蝴蝶標本，在木質的展示架上還堆滿了各種各樣奇怪的小玩意，骷髏頭啦，祈禱模樣的雕刻啦，還有一排整齊的人物照片，那些都是有老板在內的比賽照片，看來他獲得了許多榮譽。林雪愈加放松起來。

老板麻利地打掃完，走過來點開了電腦，坐在屏幕前，讓林雪過來確認圖案。

“你看這三條小龍飛舞的方向應該是朝著哪里？”

林雪看著屏幕上可以隨便轉動和調整大小的黑色小龍，想了一想，“還是朝著我飛吧，不要讓他們向外，要不然不就是從我這里飛走了嗎？那樣不太好吧。”

老板沒做什么表示，只是迅速地調整了龍龍們的方向。

“大小可以嗎？”

“再小一點吧！我喜歡比較精致的。”

“紋在肩膀上的話可以精致一點，不過太小了也會不好看，等一下我給你貼上你自己參考一下。”

老板從類似打印機的東西里拿起新鮮出爐的貼紙。

“需要去換一下衣服嗎？”

“不用啦，我有準備。”林雪脫掉淡粉色的駱駝搖粒絨運動衣，露出了一件紫色的吊帶背心。那是已經穿了幾年的女士背心，上面輕微有點起球。

老板用剪刀把貼紙修剪成小份，按在林雪覺得合適的位置，確認后用小噴壺往紙上噴了點水，停頓三五秒，再取下來的時候左肩膀下面一點的位置就出現了像藍色鋼筆點上去的圖案邊緣。林雪驚嘆了一聲覺得很神奇。老板笑笑說如果想調換大小和位置的話可以擦掉重新貼。林雪對著鏡子照了照，覺得無需變動，老板的設計比自己預料的要更好看一些。

緊接著，林雪按照指示，平躺在類似牙科診所那樣的床上。她的內心和看牙醫一樣緊張，但怎么說呢，伴隨著緊張的是更多的期待。

接下來的近一個小時，林雪都以平躺著的僵直姿勢一動不動。起初的時候老板安慰她說不必太害怕，肩膀這個位置一般都不會很敏感，而且圖案也小，不會太疼。但當開始進行的時候，林雪還是被機器運轉的聲音嚇了一跳，可能是當時神經比較敏感，那個嗡嗡聲在耳邊好像很響亮。一排密密的細針反復地劃過皮膚，紋身師隔幾秒就會用紙巾擦拭一下，林雪不知道是不是皮膚滲出了血，她也沒法觀看。紋身比打針輕松多了，皮膚那一處只是感覺微麻，仿佛痛感已經被震動聲掩蓋了過去。林雪慢慢放松下來，后來竟然閉著眼睛睡著了，醒過來完全是因為自己又開始在睡覺時流口水，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快速用手擦了一下嘴角，暗自希望沒有被看到。

“睡得挺香啊！我說沒那么疼吧！”老板看她醒過來，打趣道。

“快完事了嗎？”

“馬上。你這個作品雖然小，但是細節比較多，選擇我真是選對人了，有的紋身師紋不了這么精致的活。”

看著他聚精會神的樣子，林雪覺得非常安心。她可不想第一次紋身就遇到什么差錯，看來這里還是很靠譜的。

快要完事的時候防盜門響了起來，進來了兩個年輕人，女孩耳朵上帶著紋身師愛戴的黑色圓盤。看樣子他們是老板的徒弟，才過來準備開工。

終于完成了一件期盼許久的愿望，這三只龍龍是林雪送給自己的禮物，她希望在工作這段平淡的日子里，她可以不要忘記曾經的盛夏和美好，剛剛開始工作的那半年，有時她覺得人生與她想的差不多，但有時她會一個人坐在狹窄的陽臺對著落日或是對面充斥著叫喊聲的籃球場發呆，有一種理想破裂的無助感。她不知道怎么讓自己振作起來。大家說，工作就是這樣的，人不能總是享受福利，總要從某一天開始去做出回報。林雪不敢想象，這樣的日子竟然要持續整整一輩子。其實，林雪還好，她還可以繼續享受寒暑假，大部分的打工人除去周六周日，一年可能只有10天假期，林雪不明白成年人到底是怎么忍受這樣的生活的，難道成年人不需要休息嗎？他們怎么度假呢？

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時，老板遞給她一個小玻璃瓶，告訴她這個冰晶每天涂一涂，可以緩解結痂時候的皮膚刺癢。林雪謝過他，并由他一路送到門口，直至林雪走下樓梯，他才關門進去。

出來的時候已經是近下午1點，天空中飄起了紛紛擾擾的雪花，林雪內心突然涌起一份無比的快樂，那是明確身體掌控權的歡喜，也是對平淡的成年人工作生活的輕微挑戰與不服。

有了這次非常不錯的紋身經歷，大概又過了不到一年，林雪再次出現在那家紋身店，這一次，她決定在大腿靠上的位置紋一朵潔白的梔子花，梔子花的周圍舒展著許多美麗的墨綠色葉子。由于是彩色的紋身，而且還需要大面積打霧，讓顏色更靈動，林雪從第一針便感受到了不同于第一次的痛感。好在第二次有備而來，雖然頭上已經微微出汗，但手機上播放的精彩電影還是幫她多少分散了一些注意力。

林雪很愛自己的三只小龍，也很愛那朵淡雅的梔子花。她希望龍龍可以溫暖她的心靈，帶來火焰般的溫暖和無盡的希望，而梔子花靜謐地開放，永遠的潔白純真，遠離塵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