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0歲，林雪依然沒有一輛屬于自己的自行車。

她的交通工具向來是不知疲倦行走著的雙腿。它們值得依賴，無需充值或擔心拒載，可以日行7公里，冒著冬季呼嘯而過的冷風，倔強而有節(jié)奏的踩過斑馬線，靈活調(diào)整方向，橫跨整條長長的跨江大橋，停留在宛如明鏡的湖邊，等待眼睛欣賞完冰面上撒歡的兒童，再次啟動。

這雙腿也說不上太聰明。林雪直到29歲才終于真正學會騎自行車。

“去院子里騎吧，你小哥都不怎么玩了。”梳著毛躁羊角辮的林雪難耐內(nèi)心的激動，推開紗門，沖到小超哥的兒童自行車旁。準確的說，那應(yīng)該是迷你版的三輪車。她雙手緊握黑色的膠皮把手，不知疲倦地在種著簇簇夜來香的院子里一圈又一圈地賣力蹬著。紅色的鐵皮座椅微燙，她瘦瘦小小的腳丫上光影快速移動著。林雪聽到風聲，看到乖乖的小白狗趴在門邊。女人們熱鬧的聊天聲從紗窗飄出，小超哥出現(xiàn)在門口，扔掉剛剛吃剩的西瓜皮，黏糊糊的兩只手在衣服上胡亂蹭蹭，朝她跑過來。他沒說話，只是一只手抓住了車把。林雪停下來，站起身。她站在一旁看著他從身邊以她難以企及的速度飛走了。

心驚膽戰(zhàn)。妹妹快要放學回來了。林雪快速跨過自行車，用腳去尋找轉(zhuǎn)動的腳蹬。姥姥站在一旁，準備好傻瓜相機。真有趣！林雪看著鏡頭，咧開嘴傻笑。那是款藍色的自行車，三角坐墊外套著透明膠皮套，車身上米奇大大的耳朵神氣的豎立著。家屬區(qū)的平臺是狹長的，她騎了不到三分之一，瞥見背著書包的小孩從拐角的大門出現(xiàn)，趕緊跳下。姥姥和她一起把自行車抬起來，從樓梯上慢慢送下去，再次推回鐵皮門后面的車庫，自行車后面安裝的兩個輔助輪非常礙事，林雪的小腿在匆忙中被輪子刮蹭了好幾次。后來看著自己坐在自行車上扭過頭傻笑的照片，她會不斷地回味那短暫的時刻，可是她還是沒有騎到真正的自行車。

寺院外的緩坡上，舅舅坐在自行車上，和出來送他們的姥姥說話。天氣有點陰沉，林雪穿著和秋季樹葉一樣顏色的外套，站在自行車旁，等待著回家。她說她不敢在自行車行進的時候跳到后座，必須要在車子絕對靜止的時候先坐上去。舅舅不相信這有什么難的。

“我不敢。”

“沒事兒的，輕輕一跳就坐上來了！”

或許吧......舅舅慢慢向前騎，轉(zhuǎn)過頭鼓勵她。林雪覺得心跳的很快，她的跑步姿勢有點順拐，眼前的車子速度好像越來越快似的，她感覺有點輕微眼花，不過兩雙眼睛都在看向她，等待著。

林雪從未覺著自己的四肢有那么笨拙，算了，跳吧。她能夠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仿佛鯨魚一般沉重的屁股撞在了自行車后座上。舅舅掙扎著又踩了兩下腳蹬，試圖穩(wěn)定車身，然而不過兩秒，倆人和車子一起倒向了左側(cè)。林雪灰頭土臉地爬起來，手里還死死攥著舅舅的外套。身后一陣大笑，林雪漲紅了臉，有那么一瞬鼻尖傳來樹葉潮濕的味道。舅舅妥協(xié)了，這一次林雪坐穩(wěn)后他們才晃晃悠悠地前進。

課間十分鐘，好朋友坐在身邊七嘴八舌，林雪的筆記本被傳來傳去。

“給我看看！”眼仁有點發(fā)黃的男同學一下把本子抓到手，貼近眼睛仔細端詳。“哈哈哈哈！和另一半最浪漫的事竟然是教你騎自行車！”

也沒有那么好笑吧，林雪有點不好意思，伸手去搶。高中時代的男生和猴子沒什么區(qū)別，竄來竄去，就愛亂拿別人的東西，還很擅長虛晃，看著撲空的女生露出憤怒的表情。

他把本子拿到身后，整個上半身也順勢向后仰去。嬉皮笑臉：“我會騎自行車，可以教你！”臨座的宏美帥氣地拽過他的校服，把本子抓了回來。

“你可別做夢了。我桌桌用得著你教？”

林雪掃了一眼他被拽歪的領(lǐng)子和差點就半露的肩膀，接過本子，哼了一聲。剛轉(zhuǎn)過身把筆記塞進書桌堂，后面又傳來小聲的一句“你還喜歡肌肉男？”

這回錘到他后背的拳頭來自董小P.

林雪沒回頭，故意晃著腦袋氣他“沒錯，我就喜歡！”

陳舊的第五宿舍560寢室，林雪平躺在深灰色床單改成的床簾下和大家深夜暢聊。“你竟然不會騎自行車，哈哈！”瀟恒的聲音從另一扇床簾后傳過來。是啊，為什么只有自己到現(xiàn)在還不會騎自行車？

“我從小就沒有自己的車子嘛！那要怎么練習！”林雪有點不開心。

“啊呀，自行車還要練習的嗎？“拉長調(diào)的是宇虹。

“難道你第一次就會騎嗎！我又沒有機會去騎！”

瀟恒轉(zhuǎn)了個身，床板吱呀叫了一聲。“不會騎也挺好的，證明沒吃過騎自行車的苦。我高中的時候每天騎自行車去學校，冬天的時候真的是要痛苦死了。”

“那倒是，我家一直距離學校很***均步行都不超過10分鐘。不過我還是很羨慕騎自行車的學生，一大群人霸占著馬路。”

“離學校近可太好了，我家一直都住得遠，爸媽就只考慮我弟，后來他上學的時候倒是搬了家方便他去上學。”

“啊？好不公平！那你姐姐也騎自行車去上學？”林雪皺眉。

“嗯，我們倆都要起大早出發(fā)，太難受了。知道我姐為什么叫月嗎？”

“月亮的月？”宇虹問。

“對，但那只是越的諧音，越過的越，爸媽希望越過女孩，迎來男孩。”

“啊？不會是你自己猜的吧！怎么會呢？”

“才不是，我的名字里有個恒，其實是橫的諧音，橫在這里，不會再有女孩了。”

“什么嘛！”林雪感覺有點氣憤，騎自行車上學這事突然呈現(xiàn)出一種冷漠。

“那你弟弟叫什么了？’宇虹又拉長調(diào)，聽上去也有點不滿。

“清華。真是和我們不一樣啊，他一家人的期許。”

“哈哈！他學習好么？不用騎自行車上學可以省下很多時間吧？”

“學得啥也不是，還不如我倆呢。一天就知道臭美，天天早上長在廁所里折騰頭發(fā)。”奇怪的是，瀟恒的語氣中并沒有什么埋怨，反而還有些寵溺。

林雪哦了一聲，不想再聽。

研究生畢業(yè)的前一個月，天氣還不是非常暖和，但舍友們難得有時間聚齊，大家決定一起去凈月騎行。凈月的自行車是雙人的，一前一后兩個座位，四個腳蹬。不會自行車的林雪只能坐在瀟恒的后面，在上坡的時候幫忙踩兩腳，其余時間偷偷的劃水，張望高高的樹梢。蘇蘇爽朗的笑聲從后方傳來：“林雪不要偷懶！”

林雪一手撥開瀟恒飛起的頭發(fā)，沖著她耳邊小聲說“她們騙人！咱們比賽，看誰快！”倆人開始加速，林雪笑嘻嘻地回頭看向被甩下的蘇蘇和宇虹。意識到她倆想要比賽，蘇蘇也開始追趕。四個人騎著，笑著，像是林中自由自在的小鹿，畢業(yè)的焦慮和別離的傷感被風吹得無影無蹤。

不過，那一天的后來有點痛苦。在還車的路上，林雪的右腳從腳蹬上滑下被卷進了飛速旋轉(zhuǎn)的車輪。尖銳的疼痛讓她下意識撲在瀟恒的后背上緊緊抱住她。那時候車速很快，被鞋子卡了一下的車輪向路邊滑去。瀟恒和林雪險些連著沉重的自行車沖進溝里。那是一個不低的坡。她們終于控制住車子停下來的時候整個前車輪都快下去了。倆人驚魂未定，趕緊往后拖了拖，把它停到平整的路邊。林雪不敢去看自己的腳，她怕它有奇怪的形狀。瀟恒還不太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以為是外套卷進了輪子。林雪指了指自己的右腳腳踝，聲音有點抖。

瀟恒幫她脫掉鞋，檢查了一下，只有腳腕內(nèi)側(cè)有輕微的擦傷。林雪松了一口氣，假裝沒事地慢慢轉(zhuǎn)動腳腕。她的右腳不能使勁，只能輕踩地面，不過也許休息一會就好了。蘇蘇和宇虹從身后騎過，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以為倆人只是停下來休息。林雪不想讓大家擔心，擺了擺手，表示讓她們先走。瀟恒攙著她緩緩坐在后面，告訴她剩下的路她來踩就行。后來回學校的路上，林雪嘗試著去正常用力，右腳好像也沒有那么痛了。蘇蘇和宇虹因為累，直接回了宿舍。而林雪卻憑借著一天的高興勁兒，決定拉著瀟恒去桂林路吃壽司。她好像全然忘記了受傷的腳脖子。然而，吃完壽司，當瀟恒背起雙肩包起身時，林雪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腳完全不能落地了，哪怕是腳趾尖觸地，劇烈的疼痛感也會立刻傳來。她望著剛才還能自己走上來的臺階，哭笑不得。這可怎么辦？

林雪那晚著實狼狽，最后也許是坐著用屁股下的臺階。兩個女孩坐在店門口外面的椅子上，不知道要怎么回去。當時林雪真的是寸步難行。步行街上學生很多，林雪一心想著快點逃離。后來隔壁飯店的一個婆婆問清楚情況后后從店里拿來了一個云南白藥噴霧給林雪噴在腳踝上。卷起褲腿的時候她才驚訝的發(fā)現(xiàn)腳踝真的可以腫成饅頭。腳脖和腳面變成了同一個平面。林雪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回宿舍。

她們距離可以打車的馬路還有一小段路程。瀟恒提議聯(lián)系班級里的男同學來這里背她。林雪說她寧愿選擇自己爬到馬路上去打車。就這樣，倆人又坐了好一會。婆婆讓她慢慢動一動腳踝。她發(fā)現(xiàn)好像可以輕微的點地了。林雪謝過熱心的婆婆，借著藥勁，趕緊扶著瀟恒嘗試著挪動。倆人氣喘吁吁，終于蹭到路邊，看著來來往往的出租車，林雪真想鉆到里面再也不出來。

工作的第三年，林雪突發(fā)奇想地借來弟弟的山地自行車，讓老爸陪她去公園練習。搖搖晃晃的自行車沿著江邊紅色的公路前進。林雪不敢離邊緣太近，她不想來一場野浴。好在那天的天氣很好，她遇到了一個同樣騎自行車沿江鍛煉的大爺。他在前面開路，而林雪跟在后面，說說笑笑中很快就騎到了終點。這一次的騎行給了她很大的勇氣，或許這回真的學會了自行車。

第二個周末，林雪主動邀請弟弟來和她一起。弟弟借來另一輛自行車，倆人刷了兩大圈還不過癮，最后決定去大街上往家里騎。這段路程的確很有挑戰(zhàn)，因為既要避開行駛的車輛還要避免剮蹭到停在路邊的轎車。雖然很緊張，但是時隔近30年，這一次終于算是真正的騎行了吧！

今年夏天，要不要擁有一輛屬于自己的自行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