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帝二十三年六月十九日,河東河西兩府遭受洪災,下轄七縣受災,巡撫李知春奉命賑災,并暗中徹查河工貪墨案,此時正在河東府衙門聽知縣們回話。
“宣鳴縣共一千七百八十五戶,比去歲減了三百二十五戶,縣內農戶居多,此次受災面積頗廣,其中有吳家村與張家村全村被洪災所掠,幸存不足十之一二。去歲共收稅糧九萬擔,因江東受蝗災,撥出六萬擔糧食馳援,至今借出的糧食未曾歸庫,余三萬擔糧食,除去前日一直賑災的用量,剩下的恐只夠宣鳴縣支撐不過半年,屋舍重建可緩一步,災后栽種可等不及。”
“豐陽與華陰比起宣鳴,受災更為嚴重,若是按半月來算,可借出多少糧食?”
堂上坐著巡撫李知春,知府王裕立在他身前端茶倒水的伺候,另一側坐著的是千戶長趙子凌,身后站著兩個親衛,兇神惡煞。
王裕心底有些怵,便悄悄往巡撫身邊挪了挪,跪在地上的程述便露出了發冠。
巡撫李知春大人所問的問題有點棘手,王裕正想出言回旋一二,卻聽得程述回話:“豐陽與華陰雖比宣鳴受災嚴重,但下官也只能愛莫能助。此次受災已然鬧得人心惶惶,加上去歲雪災,百姓家中存糧已絕,下官欲向江東府尋回借出的六萬擔糧食,若能尋回,下官愿將這六萬擔糧食悉數借于大人。”
這話回得王裕心里直打鼓,程述是個做事耿直的人,說話也相當直接,現在就差直白地告訴巡撫大人:你要借現有的糧食,門都沒有,不過如果你去找江東府借糧,我倒是愿意把他們欠我的借給你,換個借債的。
李知春的為官風評比江東知府好多了,還代表了朝廷,這六萬擔糧食就算是有了能回來的盼頭。
奈何李大人并不吃這一套,他放下了茶碗,茶湯還有六分滿,并未喝下多少茶湯,手上力道不重,卻也讓在座的人感受到了他的不虞。
“程大人的意思是讓李某去找江大人借糧,然后還給你六萬擔糧食對嗎?”
屋內的氣氛驟然跌至冰點,程述如未曾察覺,繼續說道:“豐陽與華陰乃大縣,聽聞此次受災已然過半,朝中調糧旨意未至,江南江西兩府亦不曾奏表愿意借糧,宣鳴這點糧,恐怕也是杯水車薪.......權宜之計罷了,望巡撫大人三思。”
話說到這份上,王裕這個知府再不說話便不合適,他連忙彎腰在李知春耳邊說了幾句話,李知春臉色便有所緩和,又看了一眼那老神在在,似乎沒留意他們說話的趙子凌,最終還是朝王裕點了點頭。
王裕如蒙大赦,他轉過身來朝眾知縣說道:“今日議事到此結束,明日辰時再議,諸位可再捋清賑災對策,共度難關,散了吧。”
知縣們便行禮退出,程述走得不慢,剛出門便被豐陽與華陰兩位知縣叫住,兩位知縣請程述借一步說話,程述心中雖不愿,也不想在此時再搞垮關系,便跟了上去。
此時屋內安靜得很,李知春不再碰那杯冷茶,待人都出去了,王裕便命仆人把茶碗都撤走,重新上酸梅湯解暑。
仆人們無聲進出,王裕發現李知春額角有汗,便將自己的帕子遞了出去,帕子上繡了一只胖胖的鴨子,李知春額角的青筋跳了跳,拿出自己的帕子擦了擦汗,不理會王裕。
王裕也不介意,他坐在李知春下首,喝了一口新端上來的酸梅湯,舒緩了一口氣,說道:“姐夫,你怎么就接了這么一個苦差事啊,我雖是盼望著有人能來給我解困,可是你一來,我怎么感覺更難了呢?”
“荒唐,差事都是圣上的安排,何來挑三揀四之說,你倒是要先說說你底下那幾個知縣,個個都是腦袋比刀硬,不肯服軟,也不知你平日是怎么管教的。”李知春看這個小舅子簡直恨鐵不成鋼,噴起王裕來絲毫不手軟。
“哎呀,我的好姐夫,那程知縣是禹州程氏子弟呀。雖然聽說和禹州那邊聯系不緊密,但那一副臭脾氣一脈相承,我可不想再聽他嘮叨下去。”
李知春拿他沒辦法,禹州程氏是百年家族,一門上下全是純臣,程氏子弟遍布朝中各個重要官職,還有個程閣老在朝使勁,要不是他們對都城內的權力紛爭不感興趣,恐怕自成一派也不是難事。
“借糧一事,趙將軍有何良計?”李知春看向坐在一旁的趙子凌,本著例行一問的想法便問了,誰知趙子凌人長得濃眉大眼的,卻給了他一個損招。
“豐陽、華陰兩地有豪紳商賈,若是能幫助一二,想必此次賑災,也不是什么難事。”
李知春晦澀地看了一眼趙子凌,法子是挺好的,但就是不怎么好聽,萬一商賈豪紳們伸手要官,這不就是賣官鬻爵了嗎,這是要掉腦袋的。
“李大人是在擔心風氣嗎?可向圣上奏表,捐獻財帛糧草之人,按其捐獻數額授予嘉獎,加蓋官印,這便是讓豪紳商賈們買臉面,這樣的事,他們不會拒絕,再者,本將軍會派一支五百人的軍隊隨李大人出行,令大人再無后顧之憂。”趙子凌毫不在意,他在軍中向來豪橫慣了,對這些豪紳也看不慣。
李知春與王裕思忖了一番,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兩個字:可行。
此時的縣衙后院,余氏正在盤點家中財物,賑災的錢糧還未到,程述最近早出外歸,一直在忙活災后的事情,她雖然對這些不太懂,卻也知道此時需要用錢的時候。
程述和余氏已成婚十七載,育有一雙女兒,長女名喚程霜,如今已十四歲,正是天真爛漫的時候,相貌隨了余氏,生得清麗脫俗。
因余氏生次女時損傷了身體,此后難以在育,程述便說服余氏,將次女充作兒子教養,自小養在身邊,對外稱為程氏子,名喚程黎。
相比于程霜隨了余氏的好相貌,程黎因早產身子看起來瘦弱得風一吹就要倒,這些年跟隨在父親程述身邊開蒙啟學,熟悉實務,整日在太陽底下曬著,雨水淋著,皮膚又黃又黑。
余氏好幾次想要跟丈夫商量,讓程黎回到后院生活,程述都笑著說等她十三歲便跟隨余氏一起學婦德功容,現在還小,還可以再快活幾年。
入夏以來天氣悶熱,余氏清點完財物便開始著手準備晚飯,她抬手擦拭著額間的汗水,手上的鍋鏟翻炒不斷,縣衙里的余糧也不足了,她便幫著仆從一起做些野菜團子,也方便程述外出公干時帶上,程霜在院子里繡花,程黎則在一旁搗鼓工具。
“阿黎,你去縣衙前院看看你爹爹在作甚,天都快黑了還不回來。”
程黎應聲而起,她起身往院門走去,縣衙后院和前院隔了一個園子,原本這園子種的都是些花草,奈何今年被程黎翻了土,種了些瓜菜,程黎在心里算著菜瓜什么時候可以摘,她想吃涼拌菜瓜了。
“爹爹,阿娘做好了飯菜,回家吃飯了。”
縣衙前院靜悄悄的,一絲動靜都沒有,程黎心下疑惑,卻還是大著膽子往前走,仆從不知所蹤,程黎用力推開書房的門,門后面陰森黑暗,梁上懸著一根灰色綢帶,明鏡高懸的牌匾下吊著一個人,穿著天青色袍子,頭顱側向一旁,微弱的亮光下,程黎剛認出了吊在上面的那人是誰,突然腦后一痛,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多時,仆人路過書房看到程黎躺在地上,腦后全是血,嚇得尖叫了一聲。整個縣衙隨著這一聲尖叫活了過來,人聲腳步聲從各個方向涌入耳,程黎腦袋被砸了一個大口子,當夜就起了高熱,接二連三的噩耗余氏似乎在這短短幾日便蒼老了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