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下葬日,程黎跟著隊伍吹吹打打到了山上,看著棺木一點一點被土掩蓋,最終只剩下一個小山包,墓碑上刻著先父程氏諱述,卒于寶光二十三年六月十九,子程黎,立。
關于塵世間的一絲連接,就只剩下至親血脈逢年過節的念想,或許親朋故友會偶然想起程述這個人,但這一絲連接會越來越弱,直到沒有人再想起他。
程黎看著遠處的山,霧靄沉沉,她按照習俗往山下走,頭也不回。
大部隊回到別院后開始幫忙收拾東西,程歧教程黎答謝族人來幫忙,順便一一認識一下。族長摸了摸她的腦袋,看她的眼神里充滿了惋惜,便起身離去了,族長一走,剩下的族人也都走了大半。
程歧最后才走,他把一張地契塞給程黎:“待七七過后,你們便搬來小院住吧,這是族中湊的一點錢,述堂哥早年外放為官田地都賣了大半,往后的營生你要好好想想了,族叔我是跑商的,程氏的鋪子入貨多是我在跑,長時間不在禹州,你有事便差人到程氏酒莊留個信給我就行。”
說完替她整理了一下發髻和衣服,程黎面露不舍,她這具身體才十歲多一點,擱現代還在上小學,還弱得不行。
她拉了拉程歧的衣服,說道:“歧叔叔,我會算賬,我可以幫忙?!?/p>
程歧想了想,便說道:“我會去跟族長說,看他那邊是否有適合你的活計,但我還是建議你先繼續讀書,你還小,族人們湊的錢夠你們生活很長一段時間了,況且我每次回禹州都會來看你?!?/p>
程黎低下頭來,她還不清楚自己能干啥,但是啥都不干顯然會餓死,她只好表示自己會好好想清楚,再做決定。
程歧騎上馬走了,他的商隊快要啟程了,作為領隊他這一次要帶隊去一趟胡人地界來做交易,希望能夠打通商路,如果在路上能夠遇到神醫就更好了,程黎的身體不太好,這件事情他還沒有跟族長說,再等等吧,等找“神醫”的事情有了眉目。
人潮散去,剩下程黎一家三口外加幾個仆人在別院里守孝,她們要在這里過了三七才行。
在別院的生活簡單且枯燥,余氏不知為何迷上了佛法,整日在偏院禮佛,程霜也逐漸安靜了下來,變得更不愛說話了,程黎忙著適應現在的一切,除了小小的身體,還有寫字看書等習慣,她覺得自己大概率是回不去了,要想在這個時代活下去,得先了解清楚時代背景才行。
現在是晉朝寶光二十三年,晉朝已經建朝一百余年,到寶光帝這一朝卻不太幸運,寶光帝上任到現在,發生過十次洪災,八次雪災,以及五次地動,幾乎每年都有大大小小的自然災害。
換別個皇帝可能就要下罪己詔了,可寶光帝偏偏和老天爺杠上了,他不僅讓北方的農民廣開耕地種植小麥,還在南邊廣州開了海貿收取巨額商稅,就這樣王朝依舊沒垮,程黎覺得這樣折騰都沒事還得靠一個強大的內閣啊。
晉朝的內閣體系類大明,寶光帝自己雖然是個勤奮的皇帝,可是也不能一個當十個來用,內閣就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六部的尚書、侍郎們選拔入閣,寶光帝非常懂權衡,現下內閣里江東、江南、江西、中原、河東、河西、滇南各一個代表人物,幾乎不可能拉幫結派。
程氏有一位二老太爺入了閣,屬于中原的代表人物,所以程氏一族在這期間發展十分迅猛,搞了程氏書院,還安排族人不斷讀書出仕,有些讀書能行但可能干其他更出色的子弟也被安排去擔任重要的角色,比如程歧。
程歧自己就是個舉人,他從小算術過人,讀書以后還善辯,程歧的父親原本是個木匠,已經離程氏本家非常遠了,奈何程歧從小表現出不一般的天賦,便被族長派去做商隊領隊去了。
得益于別院的書房有許多藏書,程黎除了練字就是看書,有時候看雜記,有時候看經書,有時候還看小說,咳咳,古人寫得比某綠平臺露骨多了,程黎都不敢細看。
咦惹,小臉通黃。
程黎收了收心,她在心里默念:我還小,我還小,不能看,不能看。
照常禮完佛的余氏卻她找來了,一來就放了個大炸彈:“阿黎,你想恢復女兒身嗎?”
程黎驚愕地抬頭,假扮男子這一事兩人雖然沒有詳細聊過,但程黎很清楚在古代家中如果沒有男丁意味著什么。
“阿娘,你為何如此問?”程黎坐在余氏身邊,看著她不解地問道。
“唉,原本我與你爹爹約定好了,等你十三歲,便不再去前院隨他出門,要跟阿娘學做女娘的規矩。可惜你爹去得早,又如此不明不白,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如今你已虛歲十一,翻過年便十二。做女娘雖然有很多約束,但也能安穩過一生。”余氏輕聲細語,說到傷心處還哽咽了一會,她愛憐地拍著程黎的背,在內心希望孩子平安健康度過的想法占了上風。
程黎內心抽痛,她在現代社會母親去的早,從小沒有感受到什么母愛,父親后來娶了小媽,便更沒有自己的位置了,此時卻在余氏身上感受到了母親濃濃的愛意,仿佛只要她說,她便一定會為她計劃籌備。
如此重的親情,是她心頭既發熱也發苦,她定了定神,回答道:“阿娘,我想繼續做小郎,我會努力學習努力賺錢養家的,要讓你安享晚年,要讓阿姊往后的日子都是快活的......況且,我做小郎做了近十年了,都習慣了。”
“傻孩子,你不用把這些都背負在自己身上的,我只希望你和阿霜都能好好的。”余氏抱住程黎,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娘,我知道你的想法。這世上活得艱難的人有很多,我們還不是最慘的那個,何況這個世界,太在乎后代,在乎名譽,在乎階層......”
“做兒郎太辛苦了,阿娘舍不得......”余氏聽著程黎的話,失聲痛哭,她哀慟的聲音在這方小院里尤為撕心裂肺,程黎觸動不已,用力抱住余氏,回應道:“阿娘,會好起來的,無論如何都會好起來的?!?/p>
兩人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場,待平息下來后,余氏沒有再說話,她知道這個“兒子”是個比自己想像中還要心志堅定的人,做了決定不會輕易改變,這一點跟程述何其相像。
“阿娘,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多嗎?”程黎有些擔心自己的身世會被其他人知曉,這個把柄太大,她必須保證沒有后顧之憂才能去做想做的事。
“阿娘當年生你的時候,是在一個小村莊里,你爹爹赴任靈州縣丞,途經昌縣的時候下起了暴風雨,只好尋了個村莊躲雨。你足足讓阿娘痛了五個時辰,將近黎明拂曉時才將你生下來,是已你爹爹給你取名阿黎......那個村莊認識你爹的人估計沒有,穩婆又是個老眼昏花的,你放心吧?!?/p>
程黎還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是這樣來的,她仿佛看見天光乍亮的時候,程述抱著剛出生的自己,滿心的歡喜涌入胸膛,便取了一個飽含希望的名字。她在心里嘆了口氣,為那個真正的程黎默哀,也暗自發誓要替她好好照顧家里人。
“阿娘,你也別憂心了,我會小心的。”程黎保證道。
一家三口連帶著四個仆人在別院過了七七除服,程黎便帶著余氏和程霜進禹州城,往族里安排的小院走去。
院子在榆巷,巷口有一株老榆木,族里安排的二進小院就在往里第三間,院子里的樹據說就是從這棵樹上截了一根樹杈移栽過去的,現在也已經有盆口大了。
房屋里的家具雖然老舊,但大多還能用,園子不算小,到時候可以讓人種些瓜菜,除了米和肉也基本能自給自足了。
從榆巷出去再穿過幾個巷子,就到了茶馬坊,禹州風物頗多,有南邊來的珍珠做成頭釵作飾品,也有繡娘繡得紛繁復雜的衣物,這個時候的印染技術還沒成熟,大多數人都是穿純色棉布或者麻布,有條件的家庭會穿絲綢。
程黎給自己定位為貧民,但她也有一身絲綢衣服來壓箱底,不知道是不是以前余氏做來撐門面的。
穩定下來幾日后,程黎便想著帶上禮物去族長家拜訪一下,初來乍到也得拜拜山頭,另外還得問問程氏族學的情況。
榆巷距離族長家還是有一點距離的,程黎現在出行主要靠走,她身后跟著程四,走了將近半個時辰才到族長家,程黎便上前叩門,開門的是一個小廝,大約十三四歲,臉還很稚嫩,程黎猜測是門房,便自我介紹起來。
門房聽完程黎是程家子弟后,立刻將門打開,拱手作揖行了個禮,說道:“小公子在此處稍候,我這就稟告老爺?!?/p>
很快,門房便去而復返,表示老爺正在忙,請小公子在鳴雨堂稍坐片刻,程黎作揖應允,門房側身避讓,便在前面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