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回來了。她像往常一樣在早上八點打開莫胥房門,準備拉開他房屋的窗簾喚他起床。
“媽,早上好。”
“胥胥?”
母親竟走進了一間亮堂堂的屋子。
莫胥坐在床上,他指了指敞開的窗,灰色簾子就靜靜搭在兩邊。
今天的陽光更好。
“讓你們獨自努力了那么多年,我……”
“胥胥!”
母親撲到床上抱住莫胥,淚流滿面,他卻感覺有些輕松和愉悅,默默環住了母親的后背。
只是那句對不起依舊沒能說出口。
唉,他想,下次吧。
莫胥拜托母親把自己推到窗前的桌邊,從那里剛好可以看見對面整棟房屋。
“我先給你收拾收拾吧,胥胥,以往你都在沙發上讀書,這里已經很久沒用過了?!?/p>
“沒事,媽媽,讓我自己來吧,您別遲到了?!?/p>
“我讓阿媽來可以嗎?”
“這個點,外婆在忙花園的事,您別告訴她,我自己就可以?!?/p>
“胥胥……好吧,媽媽把垃圾桶放這。”
“好?!?/p>
母親擦擦眼淚,拍拍自己的臉,然后把床頭的垃圾桶移到他的輪椅邊上便離開了房間。
窗戶緊閉著,莫胥打開滑鎖,輕輕推開兩扇窗,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新鮮空氣從這個窗口涌入他沉睡的心魂。
在陽光暖洋洋的照射下,灰塵四揚,似秋風一過,枯葉便飄零至一潭甘泉之上。
“咳咳咳,原來你都這么臟了啊,老伙計?!?/p>
他邊拿餐巾紙擦桌面邊咳嗽,十多年未用過的書桌此刻仿佛被注入了雄雄活力,在層層厚重的灰下顯現出自己深紅閃亮的一面。
清掃干凈桌面后,莫胥又順帶擦了一遍窗臺。
這時,他看見貼墻擺了一排書,其中一本的書名吸引了他的注意:《活著》。
余華老師的么……曾經好像讀完了。
他抽出那本書,一看殘裂的書殼便大概知曉它呆在這兒的時間已經很長很長了。
把覆在它身上的灰抖落到地上之后,他翻開書,慢慢讀完了中文版自序,末段的一句話深深撼動了他的內心。
“寫作的過程讓我明白,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活著。”他小聲念出來。
說來,他想,我也不知道自己茍活至此是為了什么,自己?母親?外婆?還是她……
正思考著,記憶中慢慢浮現她那張暖暖的笑臉。
他想起來昨天她塞進自己手里的電話號碼。
要打過去嗎?
他捏住那張紙,一直用手指摩擦到快要看不清尾號了,才嘗試拿起手機。
“咳嗯,嗨,不不不,你好,嘖,是我啊,唉……”
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聯系除開媽媽外婆以外的人,緊張肯定是難免的。
然而他在那兒清了十多分鐘的嗓子,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也不滿意自己的排練,索性把手機反手扔到床上。
不打了!唉!
他仰頭靠上椅背嘆息,一會,目光不自覺地停在著對面的二樓。
陽臺上有一盆綠蘿,幽綠奇長,往下延伸,隨風而蕩,看起來很像在招手,又或許僅僅因為他的思念太過瘋狂。
還是很想,很想……他回頭看看床上的手機。
“莫胥?”
“是,是我?!?/p>
她的聲音在手機里的感覺更加柔軟溫和,一字一句都令莫胥心神向往。
“想出來走走啦?”
“不是,我想你……想,不是,我是說,想和你,和你聊聊天!對!”
嘖,怎么把自己心里話全吐出來了!好在及時改了口。
“好呀。我正巧畫完畫,現在空閑時間很多。”
“你還會畫畫?”
“嗯吶,我專長學的美術,今年高考運氣好,被央美錄取了,不過現在還沒開學啦。”
“央美啊……那是個好學校?!?/p>
“嗯吶。它們三個小家伙怎么樣?。俊?/p>
“它們精力很好,現在么,估計在院兒里瘋跑?!?/p>
“哈哈,那你怎樣?今天很暖和,你不出來走走?”
“今天么,”他的目光投向桌面的《活著》,“不出來了,想看看書?!?/p>
“好吧,對啦,我能送你一幅畫嗎?”
“送給我?”
“昨天回家的時候就畫好啦,我現在拿給你吧?!?/p>
“那個,我外婆也在家,我不想讓她知道昨天自己偷跑出去的事,她會擔心……這樣吧,你能看見我家左邊的窗戶嗎,就正對你的那面墻上?!?/p>
“等等,我看看……啊!”
手機的呼喊聲突然變得很大,他被嚇了一跳,然后便聽見對面有人喚他的名字。
“莫胥!”
她一只手握住手機,另一只手朝他開心揮舞,熱情洋溢,半個身子都撐在陽臺外圍。
今兒,她換下昨天的風衣和格子衫,穿了一身兒舒適的淡藍連衣裙,柳葉狀的青色圖案似乎隨風飄游著,在空中舞步輕盈,也躍動于他明亮的雙眼,枯荒的心底。
“青青……”他默默念叨,手機聽筒被他用左手拇指堵住。
看見她重新拿起手機說話,他也把手機放到耳邊。
“我看見你啦!”
“嗯,我也是?!?/p>
“等我喔!”
“好?!?/p>
掛斷電話后,他看見那個可愛的女孩很快離開了陽臺。
過去一陣兒,她出現在了她家門口,雙手懷抱一幅畫,圖案被藏在她胸前。
關上門后,她向他的方向跑去。
隨她的跑動,發絲掠過她臉頰的一抹微紅,又隨她的停步,慢慢松散在背后,靜靜看著兩人相視而笑。
一扇小小窗兒,像一條冰冷的鏈鎖,關住了男孩近二十年的青春,卻在今日,就在女孩把畫遞進來的那一刻,鏈鎖不復存在。
那幅畫長寬約莫各三十厘米,還被裝在了刻有棕色木紋的畫框中。
翻過來一看,晴朗天空下,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男孩微微回頭,三只小貓在他腳邊打打鬧鬧,正是白白,花花和咪咪的花色。而在男孩背后,側身站著一個笑意盈盈的女孩。
裴青青趴在窗臺上,伸手握住了他微微發顫的手腕,像在昨天安慰他那樣。
“你喜歡嗎?”
“喜歡,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