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無音訊。
大動干戈,派出多個兵隊上下搜尋,高價收集消息,所得仍少的可憐。
有人說,寅往西邊跑了,穿著回城時的那套盔甲,太陽下閃耀奪目,銀晃晃;有人說,往北邊走了,一身喜紅,落寞且孤寂;有人說,是去東邊了,普通裝束,行色匆匆,像是躲避什么人;有人說,到了南邊去,云彌服飾,甚至與幾個醉漢當街起了沖突,語氣夸張粗魯,必是她不錯。
賞金丟出去不少,結果卻是兩手空空。
直到吉日良辰,寅,始終沒有出現。
大家漸漸接受起這個事實,把她歸為逃婚的叛逆女性,長不大的幼稚孩子,或是提前更年期的落地黃花。
另一群人,大相徑庭。
他們眼里,編織出一幅圖騰:雪白的身軀灌上格格不入的墨黑,尖嘴毛羽在寒風中凌亂,它若有所思地注視高空,霎那間,雙腳騰躍翩飛,跨越高山與湖泊,沼澤與濕地,傲然地、毫無顧忌地向自由飛去,是一只在惡劣中昂首、優雅又迷人的黑頸鶴。
不如同類貌美,卻獨特而豐富。
當然不能忘了,還有些人的惱怒。最甚的,當屬邦主與胡氏。
“這是藐視皇恩!”金殿之上,燃起熊熊烈火。
“一切,都為她控制。怎就輕信了她,當知她不可能如此束手就擒,成一個任人宰割的羔羊!”
“逃婚一事,多生閑話,讓胡將軍一家蒙羞了。不知孤可否做些其他事情,以彌補此次過錯?”
邦主看向悶悶不樂、低著頭的胡將軍,想象這張赤紅臉下的憤怒與難堪,不免心懷愧疚——婚,是他賜的;人,是在他眼皮底下逃走的。
云彌,從未出現過臨近婚期而成功逃脫的女子,寅,是第一個。
人們愛猜測。是胡家公子做了何出格之事,逼得姑娘出走?是胡家嫌棄寅將軍的出生,實際強迫她離開的?還是,其實是一場謀殺,就為了擺脫這個夢魘,所以,寅已經死掉了,由此才一直找尋不到?總之,一切皆與這個親家脫離不了干系。
大家喜歡流言蜚語,也喜歡發動自己的想象,煽風點火,時不時添上一些假料。
胡將軍氣的聳聳肩,盡力裝出平和且溫順的樣子。
“邦主,臣只有一事相求。”
“將軍請說,為表歉意,孤一定盡力滿足。”
“邦主可知,臣一生光明磊落、坦坦蕩蕩,最看重的,就是家族的榮譽和名聲。胡家自建都以來便輔佐先王,矜矜業業、勤勤懇懇,從未做過任何壞事,于百姓中的評價也是極好的,若是不信,您大可查查——”
“哪用什么查!孤是全看在眼里的。”
“可最近因寅將軍逃婚一事,胡家被迫卷入謠言中心,惡意中傷,四處造謠污蔑,多年經營的名聲也因這件破事毀于一旦。實在是受不了外界胡亂的猜忌,所以,想請邦主特為胡家澄清!”
“澄清……什么?”
這么激動的反應,讓邦主有些驚訝。
百姓確有些不好的評判,不過都是飯后閑談,隨意說說,影響也不至于這樣大,如此在意,倒有些小肚雞腸了。再說,總不能堵住嘴,不讓人說話吧?
卻還是冷靜,傾聽他的要求。
“澄清寅將軍逃婚一事,與胡府毫無關系;澄清那些謠言都是無中生有;澄清一切的一切,都是那老女人發癲作出的狂妄之舉,從開始到結束,都是她一人的過錯!將胡家受到的詆毀,雙倍萬倍償還于她,讓這個惡魔下地獄,永無抬頭之日!”
聲音洪大,語一畢,滿堂皆驚。
不知曉的,以為這兩人之間,定是有弒親的深仇大恨,不然怎能道出如此惡毒的詛咒?
“邦主,懇請您,向百姓們道出寅將軍真正離去的理由,那與胡家豪無瓜葛!”
“那……胡將軍覺得應該是何理由……”
“微臣猜,或是與某家公子先有往來,后串通一氣,被人發現,在前幾天私奔了吧!至于逃的地方,坊間近期多有傳言,寅將軍與那山里的匪軍早就認識,如今是得到了庇護,才能隱藏的完好,一直不被發現——”
“邦主您覺得——”
“好……”
思忖片刻,殿上人答應。
“就如卿所言,明日傳令下去,在整個虎都境內貼上告示,言:寅將軍所犯通奸之罪,又與悍匪結交,罪孽深重,若捉拿歸案,即刻死刑!”
這忙,是不得不幫的,本以為所提為官爵之求,沒想到,竟還是拘泥于一件小事。
霎那間,仿佛看到了一個男人的錙銖必較與掩藏在高帽下的虛偽。是不夠風度了。
“這樣,胡將軍可滿意?”
望向殿下那戾氣深重的人兒,心底也有了些鄙夷。
為了維護自己視若生命的聲譽,不惜也變成制造痛苦、捏造是非的人——他原本討厭的那類人,企圖用另一個人的痛苦、恐懼,填補早已空空如也的面子。
更何況,對象是個女人,他、他們都知道,在虎都,名譽對一個女性來說意味著什么。
“多謝邦主。臣,感激不盡!”
——
“這也太惡毒了!”
來日,大街的告示抹上了新鮮的魚膠,“尋人啟事”變成“逃犯通緝”,一個人,同樣的畫像,描述卻天差地別。
從前個性張揚的瘋丫頭,轉而一變,成了串通私黨、背叛婚姻、畏罪潛逃的惡人。
勇猛無畏的形象瞬刻踩在腳底,化為泡沫。清白,毀的干干凈凈。
“他們知道,這樣的造謠,對一個女性來說,比實實在在打在身上的鞭子疼上上萬倍。”
“看透了!寅將軍,不過是虎都政權的一粒棋子,要用時,責令其沖鋒陷陣,用完后,便以維護統治為由,不留情面地將她拋棄。”
“不一樣的聲音,怎會讓它有恃無恐的發出!不過裝裝樣子,想著,等勢頭過去了,又還是他們的天下,卻不給實質的一點進步。他們的名譽是杏雨煙花,我們的清白是陰溝糞水,打心底里,就不帶尊重。”
“無論是妻子、女兒,還是母親,所有我們做的一切,都當作理所當然。可哪有什么,是從出生那一刻起,就規定一定要做的?誰說,烏鴉不能報喜,水不能往高處流?誰說,嫁了人,就成為了附屬品,再沒有自由?誰說,有了子宮,就一定得接受繁衍的使命?這是上天給予我們的權力,而不是妖魔成逼迫人生育的借口!”
“我們,首先屬于自己。”
平等,永遠是一個遙遠的過程。卻仍有無數仁人志士向往著那束微弱的光,張開雙臂,飛蛾撲火。
春寒依舊料峭,房子里指責的熱潮卻持續高漲。
“他們這是在試圖流放一個女人,也是在試圖摧毀一個英雄,一個他們眼里的異教徒。”
“有了污點的英雄,就不是英雄了嗎?”
……
更可悲的是,他們信了。
不只是他,他們,還有她,她們。
長期的壓迫與洗腦,歷史上如出一轍的貞潔烈女,從上至下,達成共識的“完美女性”的謊言,每天的生活,無時無刻不在陰暗與晦澀的籠罩之中,有些人,除了性別,早已成為了他們。
“原來這才是寅將軍的真實面目啊!”他們,不作任何辨析,對統治階級的思想深信不疑。
若有相悖,那一定是說話人的錯,忠貞堅持著灌輸的想法,堅定維護著這根蟲洞遍布、千瘡百孔的老樹。
“殺殺蟲吧!”有人勸他。
“或者種上一棵新樹,會開花的樹。這棵壞了,救不活了。”
他們不屑地回過頭去。
“你懂什么!這棵樹都活了上千年了,怎么會死亡!任它放任下去,總有一天,會再開出花來。”
最后,這棵樹連根拔起,周圍都夷為平地,哪會有什么花?——歷史知道。
“走了也是好事,省的繼續給云彌女人丟臉。走了,就莫要再回來了!”一個三寸金蓮的小腳女人拄著拐杖,望向告示,滿意地感嘆。
“女人,就該有女人的樣子。”她說。
隨后背過身子,拖著盤發,哆哆嗦嗦、一跩一跩地離開鬧市。
或許,在她心中,女人,都應該是像她那個樣子。
她不會承認,自己既是個受害者,也是個統一化、助紂為虐的產品。
……
“她一定會回來的。”子遽然起身,走到紙墨擺放的書桌,拿起一只毛筆。
“為了拆穿虛假的騙局,為了激發人們心中沉睡的靈魂,為了團結一切對抗黑暗的力量——”
“她,一定會回來的。”
龍飛鳳舞,揮斥方遒。
一點,一停,一幅行草。
幾人起身,紛紛走至子附近。
“新世界。”
紙上如此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