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塞的四面白墻,一片荒蕪。
他站在一邊,作為擁有上帝視角、掌控一切的導演。
舞臺中央兩只如膠似漆的野狼,懷里擁著剛誕生的小崽,相互舔舐,享受著族群的天倫之樂。
它們,是這出戲的主角。
平淡乏味,波瀾不驚。安穩的如同一潭死水,令人發困。
他疲憊地打個哈欠。
“一出乏味的戲。”
手指一響。
放出驚悚、強節奏的音樂,氛圍迥然大變。
一群披著黑色斗篷、帶著面具的男人猛沖舞臺,凌厲地窺視四方,在配合嘈雜的音律下,扮演一出張狂的啞劇。
搶妻,奪子,弒夫。
撕心裂肺的吼叫,四溢的血水,死亡激起的多巴胺,讓平平無奇的生活凝聚、升華,最終造就了藝術。
潔白的舞臺凌亂不堪,剝下的皮濕噠噠一片,與血淚交融。
“一個驚心動魄的戲劇沖突。”
他盯著眼前的殘局,把整個人都陷進去,充滿了勝利者的姿態。
“一出近乎完美的悲劇!”
———
另一方舞臺。
淺草寺。
不同的是,這里擠滿了觀眾,蜂擁而至的人們穿著傳統和服,腰間系一帶,足下踏一下馱或草履,頭戴簪花,顏色艷麗,與周邊的江戶建筑正相配。
整個中心布局呈一中軸線,兩邊街道商業設施林立,擺滿了略顯地方風趣的現代飾品。
大門,紅彤彤掛一大燈籠,黑墨水寫著“雷”字,風雷兩神左右矗立,好不氣派、風光。
虔誠積聚的血紅,即便在白光灼灼之下,依舊令人敬畏。
軸線中心,寶藏門。
一塊高聳的石碑,純金鑲上的字塊:英勇神武開世將軍。
地方人說,這里葬的是矮人族開國大將軍,他領導族人開拓疆土、平息內亂、鏟除異己,建立了漂泊百年之后的安身之處。
如若沒有他,族人將繼續陪笑討好,謀求彈丸之地。
成千上萬人對著這塊石碑朝覲,它象征著永不消逝的輝煌。
末端。
本堂,一座佛——這座寺廟的起源。
她靜靜的坐立,面目慈祥,全身鍍金,竟只有巴掌大小的模樣。
閉眼,微笑。
她不看世間,卻成了世人唯一的慰藉。
此刻,這兩處參道上,鋪上了一層層演出的紅氍毹。
中央做了清場,唯有一個戴假面的主角,手扶笛、鼓的四名樂師,并構成歌隊且有具體身份的幾個配角。
“咿呦——”
一聲吟,瑤曲響。
第一道。
那中間人披紅發,帶金面,著錦緞戰衣,手握一把軍刀,步履緩慢走至中央,伴隨長久的靜默,仿佛某種上古儀式。
他,扮演著尊貴至上的武將,在劇目的身份中,是“神”。
囃子,地謠。一個殺生的故事娓娓而來。
身體機能與音樂共舞,敬仰、玄幽、而又恐懼。
他拔出武士刀,猙獰地砍向虛幻的敵人,唱出最壯烈的武士宣言,在配角的陪襯下完成幾個難關,最后一次次擁抱勝利,完成完美的謝幕。
萬人高呼。
那一刻,逝去的將軍魂歸來,重現在演員身上。
他取下面具,雙手小心捧著,崇敬、卑微地半弓背,鄭重地一步一步邁入寶藏門,再將那圣神之物平穩放在石碑前。
祭奠、追思。
上萬人跟隨他匍匐、叩首,表達對這開國上將的懷念。
“武士精神長存,夢幻島永生輝煌!”
一遍一遍高呼,最后一聲長遠而空洞的“猿鳴”。
劇閉。
第二道。
兩位布衣著裝的角色上場,喜笑顏開,挑扁擔,忙碌著打水的模樣,插科打諢,你一言我一語,詼諧風趣,濃濃的生活化敘事風格。
冗長的逗笑過后,主角才姍姍來遲。
他戴白色若女面,穿一身醒目的紅色雕花綢衣,行路時微微頷首,且步且搖,一入舞臺,便增添了肅穆的氣息。
聲調緩慢、溫和卻有力量,巧手一揮,廊道上似乎立起來幾座海市蜃樓,令在場的兩位農夫瞠目結舌,赫然下跪。
他,扮演著備受頂禮膜拜的神,在劇目的身份中,是“人”。
幾處逢兇化吉,一曲狂言狂舞。
神通顯過,已至結尾。
配角以主角為中心歡歌載舞,護送著前往幕后所象征的極樂世界,一路高歌。
“我們擁有庇佑,善有賞,罪必罰。神看著你,她把希望散落人間。”
通俗而輕快的節奏,削減了宗教的意味,而增添了“戲”的權重。
一步步邁入本堂。
演員取下面具,以崇高的敬意轉交給早已侍立一旁的圣僧。
他穿一席磚色袈裟,身材瘦削,滿臉憂愁的模樣,身邊跟有幾個中年的普通和尚。
放入一口玉櫝,再見天日,便是下個祈福的時節。
立香。
余溫點燃佛紙,再傳遞給一口盛滿短箋的四角青銅。
風起,一縷縷煙飄散,將一并的愛、恨、怨、悔吹向高空,訴諸眾佛。
人望著,總帶一個“癡”字。
凝視,沉靜,沒有言語,卻仿佛說了無盡的話。
直到煙霧最終完全散去,煙火的俗氣又流回人間,吵鬧窸窣,開啟了新一輪的求神拜佛。
不死不休。
這是淺草寺普通的一天。
傳說,戲劇,古廟,層層標簽,足以讓它成為魅力無限的旅游勝地。愈發凸顯的商業化便是最好的佐證。
人潮擁擠,及亥時,日落西山,人跡也漸漸隱去。
閉寺,掌燈。
小和尚護著一抹油燈,邁著碎步,穿梭在一根根紅柱間,踏上木凳,小小翼翼觸及每一道燈芯。
大紅燈籠高高掛。
一瞬間,竟是一片截然相反的靜謐。
“接下來去往何處?”
巴塞與斯諾、路易同藏在供桌黃布下,此時,已是深夜,再無一人經過。
三人探出頭,確認安全,才抽出身來。
“他們給的地址就在此處。”
拿出一張淺草寺地圖,攤在地面,中央某塊標注簡單的墨點。
幾秒后,那黑點竟活了一般,蹦蹦跳跳,尋找著什么,最后在仍舊冒著黑煙的碩大青銅鼎前躊躇,卻不管不顧的一躍跳了下去。
“就是這里了。”
眾人隨之停下。
近看,那青鼎在月光下愈發锃亮,鼎身圓潤,緊連地面,有七尺之高,下設四足,微向外張開,器厚立耳,折沿,四面鑲嵌青龍與饕餮紋,線條清晰流暢,整個質地堅硬無比。
常年用作祭祀器具,它已深深烙上香煙的味道,底部沉積一層層厚厚的殘渣,此時,隱約還冒著火點。
“外部普通無異,難道內部大有玄機?”
路易率先打頭,起步,攀爬,便進入鼎內。
煙味愈加濃厚,依舊蒙人眼,溫度比鼎外更要高出許多。
他用衣角蒙住口鼻,取出照明的迷你小燈,一點點觀察起器身內部。
壁上搽了黑垢,凌亂而喪失美感,細看,竟有幾處像字跡一般的劃痕。
卷起衣袖,擦去遮蓋的煙灰,原來是雕刻的一處銘文。
筆觸蒼勁有力,形體豐腴,甲骨文、金文、隸、草、行、楷書,多樣的字體,寫的,卻都是一個“人”字。
或坐或臥,或立或行,彎曲的背脊慢慢挺立,簡單的演化,卻飽含著一部部血淚史。
它們圍成了一個圈,不知哪里是始,哪里是終。
路易用心打量著,想要探尋一些奧秘,但它們只是冰冷的文字,一處用來歌頌人類豐功偉績的遺跡。
它們的筆來自匠人的鍛造,它們踩著一堆憐求蔭庇的灰炭。
“你要告訴我們什么嗎?人?”他撫摸著,疑惑地盯著這看似充滿玄機的畫面。
“有什么發現嗎?”上面傳來輕聲的呼喊。
“或許未有。”
正要打道回府,邊上的小院突然窸窸窣窣傳來行人通行,并有誦經念佛的聲響。
無奈,只得趕緊藏在碩大器身之后,路易也被暫且困在鼎內。
走來的是白日輔助祈福的一位和尚,嘴里小聲念叨,手上來回轉動一串佛珠,在他身后,跟著一名瘦削、滿面愁容的中年男子,不住嘆氣,眼角通紅,好似剛哭過。
“所有皆是命數。這樣,才是最好的抉擇。”他突然停住,止住了男人的哀傷。
二人繼續前行,徑直走到大鼎跟前。
“去吧。佛,會庇佑你的。”
一聲令下,在注視中,艱難地爬上鼎,猶猶豫豫地望著這幽深的洞口,又像他投去求助的目光。
“去吧。”他小聲道,嘴里喃喃念起超度的經文,旋轉起那串黑色的佛珠。
“所有都將是最好的結局。”
屏住呼吸,起身,一躍,跳入鼎內。
沒有震響,安靜如初。
“阿彌陀佛。”他雙手合十,微微鞠躬,毫無留念的大步離開。
這番舉動,讓鼎后的人嚇得不輕,卻也奇怪萬分,為何沒有驚叫與碰撞聲?
急忙爬上,想要一探究竟。
“路易!”
鼎內空蕩,一片漆黑。
連同灰燼,一并消失殆盡,唯有聽得見的回響,悄悄重復著曾經出現過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