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還是靜得出奇。
在城市里基本上是看不見星星的。無論是多晚的夜里,這個城市的齒輪也不會停止運轉,霓虹燈比白天更加絢爛,生活的氣息也比白天更加濃郁。
大街小巷,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白天擦肩而過的行人,似乎是被一種“力量”扼住了喉嚨,面色沉重,只關心那自己腳下的寸步之地,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這日子,一天復一天,一年復一年,真正能駐足思考的是在何時?真正能停留相伴的又是何人?城市在不斷擴張,高聳的建筑矗立在被夷為平地的山丘上;植被不斷減少,夜空的星星躲在了月亮母親的寬大袖裙下。
鐘聲一敲響,灰姑娘沒有回家,拖著疲憊的身子,依然帶著“化妝舞會”上的面具;在這紛繁的塵世中尋求一絲慰藉,在這奢靡的生活中某得一席地位。所以城市的夜晚要比白天更加明亮,更加攝人心魄。
女孩如往常一樣,坐在書桌前,臺燈的光影里,做著手工。
每年的三月,女孩都會和父親一起來到鄉下的房子里,追尋以前的記憶。只有在這里,狹小的房間里,才能享受片刻的安寧。
有時候真得怕自己會忘記——那個時候清晨露水帶著綠草放芳香,真得怕會忘記鄉間池塘里碧天的荷葉和嬌嫩的睡蓮,
有時候真得怕忘記三月的柔風里,躺在母親的腿上,被變得有點粗糙的細長的手指劃過頭發,輕拍額頭哄著入睡。每一次回想起,感官都重新被打開,想要再一次感受那時的溫暖,想要再一次沉浸在虛幻的夢境之中。
每年的三月,女孩都會來到這個狹小的房間里,做著手工,送給在天堂的母親。
橋頭傳來一陣響動,池水起了波紋。女孩心里一緊,響聲較之前更為明顯了,好像就在耳邊一樣。
揣著不安的心,躡手躡腳來到距離房子幾步開外的池塘邊。路燈閃著不規則的頻率。三月的天,還沒有回暖,女孩只披了件單薄的外套,身體微微顫抖,星星也在夜空里一閃一閃。池塘泛著粼光,中央倒映著半月的影子。
響聲從池塘的深處傳來,很沉悶,低低的轟鳴,可周圍卻是寂得可怕。女孩的身體逐漸變得麻木,不知道是寒冷的緣故,還是什么奇怪的引力,不斷地被拉扯著思緒往池塘的深處拽。大腦變得一片空白,池塘和對岸草叢的連接處似乎有一團黑影,而且范圍在逐漸擴大。漆黑,一片漆黑,越是往里看,越是清晰,能看穿這個暗影的深洞,精神力被一層一層吸進去,好像就快要和這團黑影融為一體。突然,月影被撕碎,池塘中央有什么在游動著,女孩的思緒被拉回,雙眼蒙了一層霧,伸手揉了揉眼睛。只見,一條紅白交錯的鯉魚往女孩這里游動,和普通的鯉魚沒有兩樣。但仔細一看,這鯉魚只有一只眼,另外一邊的眼睛像是一團黑色的火焰,和剛才的暗影一樣的漆黑,一樣的深邃。擺了擺尾巴,一下子往對岸的草叢游去,失去了蹤影。
女孩回到了書桌前,拿起做到一半的手工,想起了很久以前聽說過的獨眼魚的故事。可是沒有人見過它真正的樣貌,只是偶爾會被某個人在鄉下的池塘里遇見,也沒有人知道它為何會生活在那里。人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暗影”。
女孩沒有告訴父親發生的事情,夜里還是像往常一樣做著手工。記得母親還在世的時候,最喜歡女孩送她的手工,雖然布料很粗糙,針腳也縫得歪歪扭扭,但她總會把禮物放在房間最顯眼的位置。對于女孩來說,母親,已經脫離的原本的角色,是最親密的朋友,是最知心的陪伴。
時光飛轉,到了忌日前的最后一個晚上。池塘又出現了和之前相同的響聲,依舊是很沉悶,一陣又一陣的轟鳴。
雖然已經過去多年,但是身體殘存的記憶碎片,時光的斷點,血液里熟悉的味道,始終無法忘懷。放不下,這已經深深刻在心靈深處的傷疤。在這寂靜的四方維度里,那個懦弱的,已經不堪重負的小小的我,一直一直都沒有再被拯救。時間的長河,星月般得永恒,不變的太陽定律,日日夜夜地澆灌,一點一點增長的默然。在這黑暗的盡頭,生命之火岌岌可危;冬日的終末,那虛幻的夢境中櫻花飛舞的春天是否還會來到?
不知不覺,女孩又來到了池塘邊。響動聲比之前更加攝人,思緒被拉回多年以前那個夜晚,歷歷在目,顫抖的雙腳站在無邊的黑暗里。
一切的因都由自己種下,那一切的果就當由自己承擔。
繁雜的鐳射光線,震耳欲聾的音響聲,桌邊蹩腳的游戲,一杯杯黃色的液體。
昏沉沉的腦袋,軟綿的肢體,一步步被推搡。
恐懼占據了我的心靈,身體卻失去了力量,推不開的惡魔,在我耳邊呢喃。想要叫喊的嘴卻被死死地堵住,腐爛的味道,讓人反胃。
疼痛,劇烈的疼懂使人失去意識。這一刻我明白了世界上從來就不存在著救世主,也不會有人同情和憐惜。。。。。。這是多么奢侈的感情。
掉入泥沼的木芙蓉,潔白的花瓣被淤泥浸染,無論多少次的雨水沖刷,也洗不凈那污穢,烙印在脈絡里的骯臟。
好想,好想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好想,好想與這一切的苦痛告別。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面容化身惡魔的影子,埋伏在我心臟的背陰處。每一個深夜都會浮現在眼前,變成夢靨纏繞,身體開始抽搐,雙手止不住的顫抖,冷汗濕透背脊。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劇痛,每一次回想都喘不過氣,就像快要窒息,就快要忘了如何去呼吸。
之后的每一天如同行尸走肉,枯槁的枝丫,散盡的落英。感受不到生存的意義,活著的動力。絕望的藤蔓將自己緊緊捆綁,黑暗的漩渦吞噬著靈魂。
這樣支離破碎的我,又如何拯救自己!
不知道另一個世界,還有沒有痛苦的存在。是不是和悠久的傳說一樣,只有春暖花開,萬物復蘇的幸福彼岸。
靜止水面,被一陣游動攪亂,那個“獨眼”的紅白交錯的鯉魚又出現了。原本剩下的完好的眼睛,也被黑影侵襲,兩團黑色的火焰越燃越烈,突然變成了極致的光,和夜空中的星星交融在一起,如煙霧飄散,毫無痕跡。
耳邊傳來清澈明亮的聲音:“不!不可以!不要迷失自己!”母親的身影出現在夢境之中,留有溫度的帶著繭的手,是那么得有力,那么得堅定。
不能讓惡魔的低語迷惑我的心智,不能讓黑暗吞噬我的靈魂。
我不是一個人,我有思念,亦被思念的親人——只要我意識到,只要我愿意去意識到,我就會發現自己不是虛無的軀殼。一切的苦難,是賦予的考驗。
“媽媽。。。。。。”話語到了嘴邊卻發不出聲音,好不容易可以再一次見面。
“孩子,媽媽要走了,媽媽一直都在這里等你,看著你。但是現在,你長大了,我可以安心離開了。”
“不。。。。。。媽媽你要去哪里,我好想你。你不要走。。。。。。”
“寶貝,媽媽就在你身邊,以后一直都會陪著你。你想媽媽的時候,就抬頭看看,媽媽就在那里,閃著光,照亮著你。”
“媽媽,謝謝你。所有的所有,謝謝你。”
黎明的鐘聲已經敲響,母親的孩子已經遠航。海的深沉讓我畏懼,望不到邊際的遠方讓我迷茫。
這一次,我想自己成為可以展翅的天使,去擁抱卷縮在角落的小小的自己;這一次,我想自己成為可以照亮的燈塔,去指引深陷在斷桓的破敗的碎片;這一次,我將懷抱希翼,撿起嵌入溝渠的零星,拼湊出鮮亮的光景。
時間開始輪回,歷史的流河不斷奔騰。稚嫩的臉龐多了成熟的味道;而青春的面容有了衰老的痕跡。抓不住的沙子在指尖溜走,悔恨的話語在抹不去的心頭。“成長”、“懂事”所背負上的莫名的責任,壓抑著情緒走的鋼索線,在紅色的血液出現之前,是否可以蹣跚至沒有憂思的終點。
(從前,流傳著一個“獨眼魚”的故事,人們給他取了名字,叫“暗影”。也許它就存在于我們每一個人的內心深處,但是極致的暗中一定也蘊藏著極致的光。)
清冷的早晨,推開窗戶,云緩慢地挪動著。
呼,一陣風拂過,吹散了厚厚的云層,暖陽透過天階直射在茵茵綠草間。
站在光亮中所沐浴的和煦,如同亞當和夏娃的伊甸園。在還沒有被毒蛇攻擊的,成長期的文明花園,卻因為自己的某種欲望和好奇心,所引發的蝴蝶效應的烈火,將綠色的命脈焚燒殆盡。失去了上帝庇佑的精神世界,即使有著永生的軀體,也只會逐漸枯竭,如果沒有新的價值觀的產生,那剩下的只有在絕望中與苦難相伴。
但又是誰認定墮落的天使不能反抗,失足的人性沒有光輝。如果在這世間所等同的精神力只有自己,那就由自己重新筑起高墻,抵擋毒蛇的攻擊;由自己建立心的壁壘,打敗懦弱的鏡像。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生而為人,我很幸運。
飲下存留生命的光酒,在一個人的夜,一個人的寂,陪著你的思緒,到永久永久。
女孩將手工放在了相框前,抬頭看著隱去身影的星星。即使看不見,也知道星星一直都在,一直一直陪伴著,照耀著,散發著柔和的光與溫度。
“爸爸,明年我不想再做手工了。”
“怎么了,突然這樣想?”
“沒有,只是媽媽已經走了,變成了星星。。。。。。會永遠陪著我們。我要開始新的生活,不能再讓你和媽媽操心了。就算不送禮物,我們的愛也不會消失。”
“是的。。。。。。是的。。。。。。你長大了。”
夢境在這里結束,亦在這里開始。不要害怕容顏老去,不要擔憂那滴答滴答無法停止的鐘聲。生命的火苗重新燃起,不會再有暗影的吞噬,陌路的空虛。光暈交織出鮮明的色彩,那么的溫暖,又那么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