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間咖啡館曉雪去過一次,雷同粗糙的劣質裝潢,還有包間里那股混合煙味、汗味和空調長久不清洗所散發的糜腐味,都讓她忍不住有些作嘔。老板為了追求客流量和待客時間,還在咖啡館二樓隔出極度破壞氣氛的KTV包廂,甚至在一樓大廳和包間里也安裝上電視機,實在有些敗壞氛圍。
當曉雪第一眼看到相親對象的時候,忍不住笑了,他跟自己想象中的樣子居然相差無幾,厚重的眼鏡、顏色有些陳舊的襯衫、寬松的西裝褲,還有用摩絲涂得光亮的大背頭,在昏暗的燈光下居然閃出一道凌厲的光。
大背頭倒是因為曉雪的笑而心旌神揺,“陳小姐,是嗎?”,在曉雪剛進門的時候,他就一眼認出曉雪,殷勤地跑上前來打招呼,“啊呀,選在大廳門邊的座太對了,一進來就能找到。請坐請坐!”
曉雪微微一笑,款款坐下,把裸色手包放到身邊,優雅地捋了捋額前的斜劉海。她今晚披肩長發,一襲修身寬吊帶裸色長裙。她還是按照杜蕓儷的吩咐,用上了劉于明送的衣服和包包。
“陳小姐,你比照片上還要年輕漂亮,一點都看不出是快三十的人啊。”大背頭的小眼睛在鏡片后面瞇成一條線,兩顆大齙牙笑得直往外沖。
“謝謝,我們點菜吧。”曉雪溫柔地答道,繼續面帶微笑,內心暗想,我三十怎么了,你不也快四十了嗎?
飯局十分異常無聊。大背頭喋喋不休地一盤菜一盤菜評論過來,從貶低廚師的廚藝,漸而抱怨空調不夠制冷、環境不夠衛生,再就是炫耀家庭條件多么優越,接著又談論古今中外名家大作,拽詩歌誦名句裝文藝,最后又繞回咖啡館價格死貴,性價比超低,慶幸自己沒有選擇包廂省下了一筆錢。
曉雪心不在焉地噢嗯啊隨意應付著,眼神不時飄向別處,思緒在云端與現實之間忽上忽下。樓上的音樂還是像三年前那樣震耳欲聾,曲目倒是翻新不少,可菜式還是沒有與時俱進,大背頭說得沒錯,這個廚師確實太不用心了。為了掩飾室內的混合氣味,老板灑了不少低劣的香水清新劑,可并沒有讓空氣清新多少,反倒帶來刺鼻膩人的惡俗味道。這樣一個中西合璧的咖啡館,居然能在競爭激烈更新換代極快的飲食休閑行業里屹立不倒,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跡。就像剛踏進門時所勾起的依舊深刻的回憶令人驚訝,那天就是在這里說出決絕的話,江辰終于頭也不回地走了。
想到這里,曉雪輕輕地搖搖頭,不愿再在回憶里游走。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其實也沒什么好遺憾的,即使知道今天的結果,再回到那天,她還是會說出同樣的話的。她試圖把注意力集中到相親上來,無奈大背頭的胡謅海侃實在讓她不勝其煩,算了,不如看電視來得清凈。
現在六點多鐘,這個時間不是播少兒節目就是娛樂八卦。她從未有過純真的童年,看少兒節目徒增傷感,不如看看八卦新聞湊湊熱鬧。
“辰辰的感情生活一直我們大家關注的焦點。前幾日,我們娛記在BJ郊外的一家幽靜的餐館里發現辰辰的身影。當時辰辰與一女子共進晚餐,兩個人有說有笑,神態親密。雖然娛記未能近距離拍攝,但大致能分辨出是當紅女星孫雨星。‘星辰戀’之說由來已久,這次發現算是坐實了這一說法……”
“現在的明星生活真是太亂了。今天跟這個戀,明天跟那個戀,談戀愛跟吃頓飯一樣,吃完就散,一點都不檢點。”大背頭發現曉雪在認真地看八卦新聞,又湊過來繼續評論。
曉雪默不作聲,靜靜地低頭拿起小湯匙攪拌咖啡,然后緩緩地端起咖啡杯,輕輕呷一口,好苦。伴隨著席卷味蕾的滾滾苦澀,剛關上的記憶大門轟然大開,往昔之景洶涌襲來。江辰,原來他在BJ。
那是她第一次來這家咖啡館,赴江辰的約,她必須快刀斬亂麻,把江辰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全部掐滅,摁死在殘酷的現實面前。
當她看到江辰手捧大把略微干澀的紅玫瑰,穿著不知從哪個地攤上買來的假名牌,帶著幾天沒睡好的倦容,咧開因干渴疲憊而發白破皮的嘴唇對著她欣喜若狂地笑的時候,她更加堅定了心里的想法,他們兩個此生再無可能。所以她沒等椅子坐熱,就直接跟江辰表明態度。
江辰自然不可能接受這個現實,他急急地說:“曉雪,我們肯定能過上好日子的。這幾天一個導演看上我了,打算讓我做男主角。我很快就紅了。你再等等,好不好,就兩年,兩年后我要是再沒什么出息,我就不再纏著你。好不好?”
曉雪心痛萬分,她從來不覺得被江辰糾纏,相反,跟他在一起的日子很可能是她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假如她是個自私的人,讓她等再久,她都愿意。可是她還需要照顧自己的家,現實容不得她只想到自己。
于是,她硬起心腸,咬咬牙,厲聲說道:“我現在都三十歲了,不要說我不喜歡你不可能等你,就算我喜歡你,我也不會等你的。你看看你現在什么樣子,整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出來找我也是硬擠的時間。一個替身演員能有什么出息,更何況你都快混十年,當演員都是吃青春飯的,誰還要你這種快奔四十的人了。你以為人人都能當大明星嗎?醒醒吧,踏踏實實做你的體育老師說不定還能把日子過下去。就你這樣,不是我咒你,萬一出事,最傷心的就是江叔叔江阿姨。我們不合適,你別再打那些無聊的電話、發那些無聊的短信給我,還整天送些破花,我、不、需、要!實話告訴你吧,劉于明正在追我,我也打算接受他了。你的那些東西只會增加我跟他的誤會,我真的拜托你別再做這些浪費時間的無聊事情了。”
“就兩年都不行嗎,曉雪,你知道的,我真的不能沒有你,我求求你,行不行?”江辰邊說邊哭,眼淚鼻涕像不受控制的蚯蚓爬滿整張臉。他伸出粗糙的手想抓住曉雪,卻被狠狠地甩開。
“該說的我都說了,我走了。”曉雪看不下去,也說不下去,畢竟這是一起長大親如哥哥待她如珠如寶的江辰,她起身想走。
豈料江辰一頭撲過來,死死抱住她的腰:“求求你,不要走,我求求你了,曉雪!”
曉雪感到自己即將被江辰激得崩潰,想用力掰開他的手,奈何毫無力氣,想舉起手一掌拍下去,又舍不得下這個狠手,最后她實在毫無辦法,只得假裝怒吼道:“你給我滾開,一個大男人,還要不要臉!滾開!”
當她用盡力氣吼出最后兩個字的時候,江辰震住了,他慢慢地松開雙手,目光呆滯地看著前方,拖著因為匆忙而來不及換的破球鞋,顫抖著推開店門,只留下一個頹唐蒼白的背影。那是幾年來曉雪對他的最后記憶。
曉雪皓白的牙齒因為深深咬住鮮紅的唇而沾染上血色般的唇膏,看起來像是剛汲取罪惡的吸血鬼。她的眼睛如同飽含露水的花骨朵,輕輕一碰便會流下淚珠。她深深吸一口氣,硬生生地把這水給吸回去。對不起,辰哥哥,請讓我選擇自己想要走的那條路吧。我,不可能是你的新娘!
自從跟大背頭見過面后,曉雪跟杜蕓儷之間出現了不可調和的矛盾。那次之后,大媒人隔壁王阿姨就不落毫秒地第一時間到杜蕓儷面前,添油加醋地替大背頭傳達他驚為天人后,無法抑制的排山倒海般的愛慕之情,并希望盡快與曉雪結成百年之好的美好愿望。豈知曉雪對大背頭灼熱的愛置若罔聞,采取“避、閃、推”三字策略,用化骨綿掌把發情的大背頭震得傷心欲絕,尋死膩活,聲稱這輩子要是沒有曉雪就活不下去。感動得隔壁王阿姨又神速地跑到杜蕓儷那里咬耳朵,如此這般地跟杜蕓儷商量,聯手攻下曉雪這座碉堡。于是,曉雪每天都能看到大背頭那個光亮的大腦袋在自己家里四處晃動,如沐春風般地并肩坐在她身邊吃飯、嗑瓜子,阿姨長阿姨短地尾隨杜蕓儷,屁顛屁顛地洗菜、刷碗、收拾屋子。曉雪像是看到一只綠頭大蒼蠅在家里四處轉悠,嗡嗡嗡嗡地到處留下骯臟的口水。每次這只蒼蠅腆著大臉湊過來對著她呵呵笑的時候,曉雪的胃都不由自主抽搐,泛起無數酸水。
在忍耐了半個月之后,曉雪終于在昨天晚上爆發了。大背頭出門的時候居然想牽她的手!當大背頭汗腺發達的手碰到曉雪的時候,曉雪立即條件反射似的直接甩開,狠狠地踩了他一腳。大背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平日溫順得像綿羊一樣的曉雪,然后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