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云卯站起身來，背對著女兒，面向著能夠通往外面的窗戶，他輕輕嘆息一聲：“唉，人這一生啊，當真是世事難料?！?/p>

木云卯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婧妍有些聽不懂，她正想問爹是什么意思，爹緊接著又說：“婚姻大事其實該由你自己做主。展成那孩子不錯，忠厚老實，父母也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你嫁過去，不會受氣，可也不會大富大貴，但我想我女兒并不是貪圖榮華富貴的人，你若是還喜歡展成，你就同他在一起吧。至于游晏，我雖只見過他一面，但我相信我大哥的眼光，大哥比我會行走江湖，也更加見多識廣，他既然能認游晏做義子，還把天鷹堂交到他手上，這足以證明這孩子應該差不了。”

父親突然說了很多關于自己婚姻的事，婧妍越發聽得云里霧里，她站起身，疑惑地叫了一聲：“爹？”

“婧妍，你聽爹把話說完?！币驗椋略俨徽f，就沒有機會同你講了。外面的光照進來，拂在木云卯的臉上，他已經為自己的命運做了決定，但女兒婧妍的人生還那么長，若是不能陪伴她再走長一點，至少讓他把一些有用的人生經驗傳授給她吧，他最了解自己的女兒，婧妍太過單純和天真，在這個世道，若只是嫁給尋常百姓家，那倒還好，平時接觸的也不過是十里八村的病患，估計不會出什么事，但若是真成為了天鷹堂堂主夫人，那恐怕就沒有那么簡單了。往后的日子還長，他必須把所有他能夠想得到的忠告都提前告訴女兒。也不枉今生他們父女一場呵。

“好。”望著爹的背影，不知為何，婧妍心里一陣不安糾結的感覺，我是怎么了？她忍不住用手撫上自己的胸口，微微用了些勁去按著，手下傳來的感覺，跳動得并不快，可她偏生覺得十分忐忑。

“若你是真心喜歡游晏，那么爹必須叮囑你幾件事，第一，切記保護好自己，不過爹相信他也會保護好你的，他對爹的承諾，他做到了，想必若是以后你真成為了他的妻子，他會做得更好的；第二，好好愛他，爹也做過天鷹堂堂主，這其實是一個苦差事，在堂中，你必須做到一個模范楷模，不然人家不會服你，對堂外，你又要有充分的決斷力和談判力，很多事情你都需要一人去扛、去面對。爹不是個好堂主，只不過因為我是你爺爺的親生兒子，所以他才把天鷹堂傳給我，實際上我心知肚明，不管是老二司徒江南還是大哥游文昌，其實他們都是比我更合適的人選。老二他變成今天這樣，我實在是很遺憾，只是那時你娘死了，我的心也跟著死了，若不是因為你那時剛剛出世，對你我有著不可推卸的父親的責任，你是慧丹用命才給我留下的孩子，縱使我心里有再多痛苦和不舍，我也不能就那么隨著她去了，我必須把你好好地撫養長大?！蹦驹泼坪跸萑肓藢ν碌幕貞?，這些事情實在是過去太久太久了，久到他記憶都有些模糊了。但是慧丹臨死前對他說的那番話，他卻始終忘不了，多少個午夜夢回的時候，他總能在夢里再一次見到這個他最愛的女子，對他說，讓他一定要帶婧妍遠離黑幫是非，讓他們的女兒平安、健康地長大。

“為了遵守對你娘的承諾，我安葬好她以后，就帶著你離開了天鷹堂，我把堂主之位交給了大哥游文昌，我做堂主的那幾年，大哥一直幫我的忙，我看出他身上的管理才能，如果這個堂主讓他來當，他一定比我當的好?！蹦驹泼鋈换貞浧鹚麄冃r候，他和爹上街時，偶然碰見游文昌和司徒江南兩個被人追打，爹救了他們，當時游文昌眼睛里求生的光他到現在都還記憶猶新，盡管時間已經過去了將近五十年。是因為游文昌一定要生的光，爹才決定收養他，也是因為他對司徒江南的情深義重和不離不棄，木淮西才最終決定把這兩個孩子都收養了。

“我自問爹并不偏心我，但司徒江南可不這么想，他本就自卑，總覺得自己不如大哥討義父喜歡，覺得義父完全是看在大哥的面子上才順便把他一起收留了的。但其實，隨著時間的不斷流逝，這些事情還真的那么重要嗎？爹對我們三個都是一樣的，如果有一口吃的，肯定也是平均分成三份給我們三個吃的啊。我也一直把他們倆當成是我的親哥哥一樣看待，我是家中獨子，能有兩個哥哥我很高興，我一直都是這么想的。”木云卯說起往事就想開啟了話匣子，婧妍安靜地聽著，覺得自己好像在重新認識爹一樣，面前這個男人，不是柳之云，而是木云卯。他痛恨黑道，是因為黑道曾經奪去了他最愛的人。

原來爹一直沒忘記和游文昌還有司徒江南的兄弟情，原來爹一直還牽掛著娘。

婧妍走到父親跟前兒，握住他的一雙早已經布滿皺紋、訴說著滄桑的手：“爹，你說的女兒都記下了，我也很理解您。只是，司徒江南就是那樣的人，我們誰也改變不了他，不是嗎？”

木云卯重重嘆了口氣，剛欲開口再說什么，就被重重的推門聲打斷了。

“嘭！”和推門聲一起的，還有司徒江南那笨重的身子，他已經在外面等了一宿，再等下去恐怕他們父女也不會聊完，他的耐心已經消耗殆盡了。

他推開門，怒氣哼哼道：“你們已經聊了一宿了，有完沒完啊？！我已經給了你們足夠多的時間，快說！寶藏到底在哪兒！”他大喝道。

素來都是好脾氣的木云卯今次終于忍無可忍，他“騰”地站起身，嗓門超大：“二哥，你究竟要我說多少次你才肯相信？沒有寶藏，真的沒有寶藏！我都已經說了二十年了，為什么你就是不相信呢！”木云卯覺得司徒江南簡直是沒救了，無論他怎么說，他就是只相信自己的猜想，相信那個幾十年前的傳聞。

“我就是不會相信！”司徒江南把桌上的茶杯一下拂到地上，額角的肉一跳一跳，整張臉因為憤怒而蜷縮在一起，皺在一起讓人看著害怕，婧妍不自覺地向后退了一步。

她這時才發現，那個平時寸步不離司徒江南、就像他的影子一樣的二當家這會兒居然不在。她正兀自心里奇怪呢，突然司徒江南一個箭步過來，把她整個人拉了過去，拉到他那一邊，他用手箍住婧妍的脖子，婧妍頓時感覺到喘不上氣來，她心里馬上想到的人是游晏，漣漪去哪兒了？她有沒有找到游晏？還是游晏已經嫌她煩了，總是給他惹麻煩，所以已經不想來救自己了？緊要關頭，婧妍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你今天要是不說出寶藏的下落，那就休怪我對賢侄女不客氣了！”司徒江南惡狠狠地對著木云卯放出話來。

其實司徒江南是個外強中干的人，認識他這么多年，木云卯早就摸透了也了解了他的性格，只是如今話已說到這個份上，司徒江南仍是執意相信有寶藏，而且一口咬定他就是知道，他除了死恐怕沒有其他辦法了，只要他還活著，司徒江南就會因為還沒有找出寶藏而沒完沒了地糾纏，而自己的女兒婧妍也難以逃脫，為今之計他只有相信游晏，相信他一定會來救婧妍，并且在往后的日子里會好好對她，他也就了卻此生心愿了。

“二哥，我最后和你說一次，那個寶藏，是父親在建立天鷹堂之初，為了拉攏各條道上的朋友，籠絡人心、樹立聲望而放出的煙霧彈，其實并沒有什么寶藏?！蹦驹泼穆曇魸u漸平靜下來，就像一個已經知道自己生命最后將歸于塵土的老人，他已不準備再做什么掙扎了，到了他這把年紀，人世間的離合悲歡早都經歷過一遍，已沒什么遺憾，如今他只希望女兒能平安，別無他求了。

他在心里默默對自己說了句：慧丹，我這就來找你了，你可不要認不出我來啊。

“你！”不出所料，司徒江南根本不相信木云卯所說的實話，聽了以后反而更加生氣了。

“如果你非說我知道寶藏的下落，那么就讓這個邪惡的寶藏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吧！”說完，木云卯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司徒江南的手下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自刎了。

正好割中了頸部的大動脈，木云卯就沒準備讓自己活下來。只有他死了，也許司徒江南才能收手罷，又或者，仍舊不會。

婧妍拼命掙脫開司徒江南的鉗制，她幾乎是發瘋一般地撲到父親的尸首上，痛哭失聲，她怎么也沒有想到父親竟會自我了結，他們父女才剛剛團聚?。∵@樣的事實讓她如何能接受？

“爹！爹！”婧妍大聲哭叫著，只是無人再應她了。

以后都沒有人會再叫她“女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