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天蔽日的烏云,在長安上空停歇了大半個月了,并沒有散去的跡象。二十多天的雨水,長安城變成了水鄉澤國,據說有十間坊市被淹,坊市統一關閉北門,女子被禁止出門,禁止一切娛樂活動,坊市間傾倒的屋墻難以計數。
曾經圍繞著長安的八條河道,全部暴漲,曲池坊也在被淹的一片,曲江的水溢出堤岸,往街面倒灌,明渠暗溝均已失效。
糧價已經漲到八百個錢幣一斗,且有價無貨。藺坊正每日在坊內外查看受災情況,讓每戶出一個少壯維護鄉里,坊內的別院從盛夏的夜夜笙歌到現在只余一人照看屋子,滿世界除了雨聲,就是水聲,要不就是蛇蛙之類的在水里撲騰。
云棗每日跟在坊正后面查看水情。
“云郎,是不是去過‘烏云國’?”藺坊正問。
“是西域比長安更發達的城市?!痹茥椖懿碌椒婚g的流言。
“哦,西域的哪里。”
“兩倍去大食的路程,”云棗笑著,只能往更遠的西域方向說,而自己幸好看過地圖,“以前就聽說過,大風卷起人,日行萬里,沒想到在下也遇見了?!?/p>
“果真么!”
“然也。”
“異域是怎樣的天地!”藺坊正好奇的問。
“異域的人,可日行千里,樓宇高些,之外便無甚差別?!?/p>
“嘉娘是西域那里的人,竟然和我們一模一樣,一點都不像西域番邦的女子?!?/p>
“她祖輩都是漢人,并未與當地蠻族通婚?!?/p>
“西域也有漢人?”
“當然,就好像這里有胡人一樣?!?/p>
藺坊正點點頭,似乎還有要問的,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子,容貌秀美,笑容可掬,傳聞說有些楊貴妃的模樣,怕不是烏云國的妖怪變成美貌女子,來妖言惑眾的,從最近的情況來看,并沒有妖言惑眾的行跡,而云家不過是做肴饌的,也非皇親國戚,朝廷重臣,作妖禍國應該是不大可能的,就怕危禍鄉里。
“家叔本想請大人一聚,聊一聊西域見聞,可大人總是難尋,幾次找不見,等這次雨停之后,應是可與大人一醉方休之際。”
“一定,一定,云公的手藝,此生有幸,此生有幸??!”藺坊正聽到有如此的口福,樂得心花亂抖,口水直流。
內院的地面比外院略高出一截來,也淺淺了積了寸深的水,臨時用石塊鋪了踮腳石,我坐在東偏房內,內院的槐樹被雨水打的支離凌亂。一只小蟾蜍在西邊角落蹦著,后面劃出一道勻稱的長長的水痕,蟾蜍蹦來蹦去總會落在水里,跟在后面的水痕突然躍起,激起陣陣水花,復又平靜。
九月,重陽之日,雨水總算停了,太陽從云層后面慢慢的鉆出來,微弱的光線,然后彩虹,接著一大群的鳥雀在空中飛著,空氣中充斥著水腥味、土腥味和溝渠的臭味。
家里的屋墻都還結實,沒有出現漏雨和倒覆的情況,也算是萬幸了。
水禍之后的食物采買十分的艱難,長安城幾乎停擺似的面對這場災難。云棗和叔叔開始準備款待坊正的筵席,當然不能和相府里的相比,不過比平時的繁復一些,做些有口碑的釀魚、酥卷、漬蝦之類。
九月中旬,街面整潔干凈,空氣中有桂花的香氣。坊里傾覆的屋角也修繕一新,藺坊正和他家公子帶著家仆如約而至。
筵席相當豐盛,羊乳釀魚,漬蝦,烤鵪鶉,面餅之類。
我和美姬在廚房里忙著,福祥在正屋里侍候。美姬的漢語有了很大的進步,她在梳妝上比我認真很多,每天描好花鈿,撲上香粉,用香油梳理發髻,我在一旁倒像個婢子似的蓬頭垢面。
福祥從正屋過來,“嘉嘉,坊正要見你,梳洗一下?!?/p>
我回到屋內,銅鏡里看到額上的花鈿是早上云棗描好的,只需略施薄粉便可,我打開胭脂、白霜,用筆輕輕刷過臉頰,挑了些口脂在唇上,發髻用香油梳理整齊,束在耳邊。
正屋的餐桌上,已是狼藉,藺坊正見我進來了,示意藺公子起身,我向藺家二人施禮萬福后坐在下首位置。
“嘉娘來自西域的哪里?”
“Istanbul?!蔽冶M量用英文說出地名。
“是啊,我去了那么久,就是學不會那里的話?!痹茥椥χ次?,想著之前對好的詞,若說出實情,大約是更多的猜測。
“沒聽過,沒聽過,”藺坊正搖搖頭,表示不知道有這個地方,“嘉娘祖上何時過去的啊,那里的華夏一族多么。”
“聽祖上說,大約是漢使的時候,因為被俘,就遷到了那邊?!碧A坊正點點頭。
“嘉娘一路辛苦了,這么遠過來,不知道二人何時完婚,我好討一杯喜酒?!?/p>
“快了,快了,我們訂在上元節了?!笔迨逍χf。
“是十五載的上元節?!痹茥椦a充道。
“十五載啊,有些久了。”
“嗯,袁道長算過,需得等到那時便好,一帆風順的好?!笔迨逖a充道。
“哦,原來如此,也好,也好,袁道長神仙一樣的人物,難得啊,難得。”藺坊正應該是滿意答案了,他點著頭,端起了酒杯,“這酒不是一般的好?!?/p>
“家釀的,已給您備了兩壇,讓貴勇帶上?!笔迨逭f。
“破費了,破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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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久違的晴天,讓出游的人多了起來,生活如往日的繁華,食肆重新開始營業,我偶爾整理好妝容,過去幫忙。
食肆現在全部交給云棗打理,云棗帶著福祥在售賣。冷食的禽畜類,分別放在大木桶里,蒸屜里是酥卷,素食的、加肉的面餑餑,家常的果酒和白酒,用小葫蘆裝著。
瑩娘的馬車突然在面前停下來,她掀起簾子,看著我們都坐打盹,剛過午后,沒有什么生意。
“哎,店家,來生意了。”她笑呵呵的沖著云棗喊。
“瑩娘,過來玩的么?!痹茥椔犚娛烊说穆曇?,抬起頭了。
我看見瑩娘梳著油亮的高高的發髻,面覆白霜,嬌靨處兩點紅色,唇亦是點了紅,花鈿貼著金箔,在額上散發光彩,翠色的耳環,釵下的垂珠也是翠色的,煞是可愛。
“哎呀,嘉娘在呢,怎么這副模樣,生活這樣簡樸。”瑩娘看著我只簡單的畫的花鈿,“云郎啊,要體貼一些啊,不怪姐姐說你?!?/p>
“是我懶得動,不怪他。”
“女子啊,就是要精致一些,才不枉來世上一遭,若是有不會的妝容,我來教你?!?/p>
“嗯,謝謝瑩娘,有空過去找你學?!?/p>
“我還要謝謝云郎的信,幸好多采買了一些糧食,幫我省了不少錢,云郎怎么知道米價會大漲的。”瑩娘好奇的打聽著。
“聽道長說的。”云棗自己解釋著。
“原來如此啊,之前南相公傳的話,也是道長說的么。”
云棗點點頭。
“這些肉,每樣給我來十斤,酥卷來兩屜,酒來十個葫蘆的,”瑩娘笑著叫餐,“我可是十分想念云公的手藝了,都幫我送過去吧,我要在這里玩一會兒?!?/p>
“好的,剛巧我和嘉娘要去東市。”云棗答應著。
把這些東西打包好,我們騎著馬兒,往平康坊走。瑩娘那里留著幾個年老的雜役,估計是往芙蓉園歌舞去了。我們留下肴饌,往回走。
通善坊的杏園已經結了一些果子,因雨水的緣故,樹上殘留的也不多,被鳥雀吃了一些,地上都是半殘的杏核。
眼前的杏園,里面有些荒涼,雜草叢生,水淹過后的泥土綿軟,我們踏著草,走出一條窄窄的路徑來,春季的美景好像昨日般,觸手可及。
“那天坊正問的佳期,你覺得合適么?”
“佳期?”我想著坊正那天的話。
“若是伯和嬸在的話,大約也會沒意見的?!痹茥椪f。
“我會在這里逗留這么久么!一直到天寶15年的元宵節?!蔽矣行┎淮笙嘈?。
“若是能在之前回去自然是好的,若是回不去的話,我想長輩們也應該沒什么意見。”
不管我是有多想回去,但是當下回去是不可能的,面對那些人的疑惑,大約只有變成真正像模像樣的唐朝人,才能被接受。
“那時候我也差不多有三十了,你呢,云棗,我都忘記你有多大了,我這個歲數在唐朝應該是中老年婦女了,瑩娘就比我小一些?!毕胫浅墒斓娘L韻猶存的女子,而我是一個素面朝天,不擅修飾的大齡未婚女子,在唐朝有人要就不錯了。
“不論年齡了,八字也不用換了,找個官媒說一下就可以,就按訂的日子來?!?/p>
“這里的事情,我不懂,都交給你來辦吧?!?/p>
“不會像你想的那樣糟糕的,我跟叔說過,若是打仗了,他年紀大了,不想再奔波了,我們可以跟著去四川,或者就留在長安?!?/p>
“若是以后遷都洛陽呢,也不走么?!?/p>
“不走,就世世代代留在長安,一直留到長安變成西安,能讓我遇見你。”云棗溫柔的抱著我,“嘉嘉,沒事的,有我在這里,不用擔心什么?!?/p>
杏園的秋色,彌散著果子成熟的味道,難道真的要在這里落地生根么,這個遠在千年前的唐朝,一個不屬于我的時代,若是真的走不了的話,大約這是最好的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