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拂過山丘,帶皺了旁邊的湖面,幾條垂進水中的柳枝輕微擺動,驚動了那正在愜意搖尾的游魚。
翠色隨流水,春云淡似煙。這里屬于東荒境內,雖然風景秀麗,但地理位置有些偏僻,方圓百里內,只有一座大型城池。而圍繞著這座城池,幾十個村莊眾星捧月般坐落于此。
此時正值清晨,清新的空氣中帶著花草的香氣,建立在此地的村莊內已經開始有裊裊炊煙升起,幾戶早起的人家生火做起了早飯。
這個村莊并不大,只有上百戶人家,房屋建筑都是普普通通的一層木屋,只有村莊中心是個例外,一座兩層的小樓矗立,比其他房屋高出一截,略顯與眾不同。
小樓也是木質的,二樓的窗并沒有關閉,春風順著窗口吹了進去,揚起屋內書案上的許多張畫紙,這些畫紙上,黑色墨水勾勒著年齡階段不同的男子,有幼時模樣、少年模樣、青年模樣等等,年歲不同,但可以看出是同一個人。
“吱呀……”老人推開小屋的門,掃視了一眼,沒有看到想見的人,只能無奈嘆息一聲,佝僂著身子走進去,將那些畫紙收拾整齊疊放,用旁邊的一個酒壺壓住。接著,他又走到窗前,渾濁的雙眼看向遠處的湖水旁,那里的大柳樹下,正躺著一個模糊的人影。
老人很是心疼的握住窗沿,多聰明的一個姑娘啊,怎么就深陷仇恨的泥沼中,無法自拔呢?
清風習習,拂過那道人影略顯稚嫩的面孔。這是一位少女,大約十六七歲的模樣,有些瘦弱的身體斜倚在大樹下。她的雙眼閉合著,手邊還散落著幾個空涸的酒壺,仔細看去,才發現少女的臉上有些微紅,是在醉酒。
“哥哥……”
少女呢喃了一句,身子一顫,突然間驚醒,她猛的睜開雙眼,坐直身體,胸膛劇烈起伏,大口的喘著粗氣,像是經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似的,那雙漂亮的大眼睛中全是血絲,讓稚嫩清秀的面孔更顯扭曲。
恐懼與仇恨帶著壓抑,讓痛苦的回憶在夢中一遍又一遍的重復上演,刺激著她的心臟,使她不得安眠。
那些記憶讓她在這無比空曠的環境中,竟然產生了窒息感——
父母離世的太早,樣子都記不得了。是哥哥與她相依為命,小大人般的照顧她。哥哥的性子很是大條,還有些耍寶,說話很有趣,當然也有可能是強裝的,縱然連飯都吃不飽,要餓肚子,可她還是常常被哥哥逗得大笑,兩張沾滿泥土的小臉相望,每天都過得很開心。
有些人就是這樣,只要擁有一點點,就會覺著很知足。可是,上天總是對貧瘠的人更加的苛刻。可能上天覺著這一點點有點兒多,要再拿走一些兒才行。
那一天,像把銳利的刀劍插進她的心臟,奪走了她唯一擁有的東西。
那些仙神似的人踏虹而來,像是上天派來的使者,強大又蠻橫不講理,她的哥哥,她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被他們強行帶走,她被人推倒在地上,只能無力的哭泣,好人明明只是活著就已經用盡全力,但上天,總喜歡用苦難來考驗這一切。
還好,哥哥臨走前告訴她,他會回來,這是她的希望。
時間漸漸流逝,終于,哥哥要回來的消息傳來,她滿心歡喜的跑去迎接,她要告訴哥哥,他不在的這段時間她過得很好,總是能討到填飽肚子的剩飯,她還扎了兩個羊角辮,這是哥哥最喜歡的樣子。
但是……回來的是一具冰冷的尸體,那張長大了一些的臉,蒼白又熟悉,她唯一的希望死了,她哭喊著,拼命的向前沖擠,最后也只扯下一小塊衣角……
絕望化作恨意,讓她的胸膛都要炸開!
很長時間過后,少女才緩過神來,雙眼中的血絲消散,被恨意點燃的熱血平靜下來,她的身體微微抖了抖,春天的清晨還帶著寒意,若非她早已習慣這樣醉酒之后露天而眠,恐怕昨天夜里就要凍出病來了。
“春天啊……”少女平靜心神,迎著朝陽伸了一個懶腰,而后轉身向村莊走去。“天道輪回,萬物生長,又到了播種的季節,這次要村子里面的叔叔嬸嬸們種些什么好呢?嗯……還是要種下一些不一樣的作物,只有與眾不同,才能讓日子過得比他人輕松一些兒。”
……
村長并不是她的爺爺,但她喜歡喊他村長爺爺。少女在這世間沒有親人,唯一的哥哥逝去了,那時的她還很幼小,為了活著,她當過小乞丐,吃過野草根,四處流浪,受盡苦難。
稍微長大了些后,懂得了一些變通,貧困的處境才在她的努力中漸漸改善,幾經輾轉,她來到這里,這個小村莊的人都很好,收留了她,村長爺爺已經年邁,無兒無女,便把她當親孫女一樣對待。
而她隨著漸漸長大,竟然愈發的聰慧,很多事情一點就通,甚至,通過她在大城池中學來的的一些經商手段,村子竟然越來越富有,所有村民都不再為吃穿嫁姑娘娶媳婦發愁。
可是有些事情,并不會隨著生活變好而變好,比如仇恨,她恨那些帶走哥哥的人,這些仇恨像一座火山被她壓抑在心底,雖然不會輕易爆發,但那熾烈的溫度卻也不會讓人感到好受。
她沒有對村長爺爺隱瞞這些關于她的經歷,并且,她告訴了村長爺爺,強行帶走她哥哥的那些人,來自一個叫做羽化皇朝的地方,當時還年幼的她說想要報復那些人,這句話把村長爺爺嚇到了。
“皇朝?那可是傳說中的地方,神仙都要低首的強大存在啊,我們村子依附的那座巨大城池你是見過的,高大威嚴,氣勢宏偉,其中強大的仙人無數,可驅山走海,但這些所有的綁在一起,也不過是皇朝眼中的一粒微小的沙塵,可以輕易毀滅。你一個女孩子,又不懂修行,對上那種宛如洪荒巨獸般的可怕存在,只有被撕成碎片的凄慘下場啊!”
長大后的少女才明白村長爺爺的意思,她收集了許多關于羽化皇朝的信息,知曉的越多,才會明白可稱之為皇朝的存在,到底有多么的強大與恐怖,她想為哥哥報仇,但盡是無力感,在村長爺爺的眼中,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
“丫頭,過來吃早飯吧。”
少女回到小樓的時候,看到村長爺爺已經做好了早飯,溫在灶臺上,桌子上擺著碗筷,很明顯是在等她回來一塊用飯。
“村長爺爺,我不是告訴您了嗎,到了用飯的時間,您就先吃著,我醉倒在外面,萬一睡到了中午呢?難道您還要等我中午回來,再一塊吃早飯嗎?”
少女趕緊走過去,幫村長爺爺盛上一碗飯,而后又幫自己填了小半碗,這才坐到村長爺爺的對面,輕微的笑了笑,兩人相視而食。
“丫頭,昨天你虎子叔從外面回來了。”村長爺爺并沒有直接開始用飯,而是首先說道:“帶回來一些關于仙人們的事,與一座皇朝有關,他一回來就找你,想告知與你,可你又喝的醉醺醺的,不省人事。”
少女眼睛一亮,連忙追問怎么回事。
“城中都在流傳,有一座皇朝意外致死了許多大人物,那些大人物背后的道統發怒了,在城池附近,伏擊了一位屬于那座皇朝的皇子……”
少女靜靜的聽著,不遠處的那座城池名為“巒城”,相傳城中有一座巨大的陣臺,可將人從此地傳送到遙遠的中州,她不知道具體的距離,但聽仙人說,若是靠駕馭虹光飛行,從東荒到中州,恐怕不眠不休的飛一輩子都無法到達,距離太遙遠了。
報仇啊……先不說能不能打得過,就這段遙遠的距離,就是她無法跨越的天塹。更何況,她已經了解到了皇朝的可怕,那是真正可以號令這個世界的幾個頂尖存在。
用完早飯,少女收拾完碗筷,獨自走上小樓的第二層,她的房間就在那里。推開門,便看到書案上拿一疊整整齊齊的畫紙,少女緩緩走過去,看著畫紙的眼神哀傷。
這是她的哥哥,他說他會回來,看著她長大,可是少女等到的,只是他的尸骨。
“我相信你會回來。哥哥是不會騙妹妹的,對不對?”少女眼眶微紅,看著畫紙,那是哥哥的模樣,從童年到少年,再到青年,她怕忘記了哥哥的模樣,便隨著自己的年齡增大,根據記憶里哥哥的相貌,勾勒他長大的樣子。
她怕相遇的那一天,她會認不出他。
“醉拍春衫惜舊香,天將離恨惱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歸路許多長。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
一邊輕輕吟唱著哀傷的古調,一邊把壓住畫紙的那個空酒壺移開,少女從旁邊拿來一個泥土燒制的小陶罐,又壓住那疊畫著哥哥模樣的紙張——她知道,小陶罐中,有一滴金色的血液,還在亮著光芒。
滴血重生,這是她新的希望。
……
時間很快,半個月的過去了,村長爺爺帶著她進了一次城,果然,城中茶館沸沸揚揚的,聲音都要炸開似的,都在談論關于皇朝的事情。
回來后,少女思索了良久,她從中得到了一些事,但不是很確定。
這一日,春光明媚,少女又從柳樹下醒來,很是突兀的,少女打了個噴嚏,連捂住嘴巴都沒來得及,她生病了。
村長爺爺很是心疼,看著丫頭靠在柳樹上,無力卻又艱難的站立著,少女的性格很有毅力,或者說很倔,每次都叮囑她不要醉倒,可她一次都沒有聽過。
“丫頭,我知道你的痛苦,可你不是說,你哥哥他會回來嗎?”村長爺爺蒼老的聲音中帶著心疼,道:“你若再這樣胡鬧下去,身體會垮掉的,還怎么等你哥哥?我們不是那些可以騰云駕霧的仙人,會生老病死,我已經快要走到盡頭了,可是我不想看你走在我的前面啊,那樣我就算死也沒辦法瞑目啊,丫頭,別再醉了……”
少女病了,很嚴重,都有些站立不穩,只能依靠柳樹支撐身體不倒,她的聲音有點小,還有些沙啞,說道:“村長爺爺,我知道您不相信我哥哥他能回來。剛剛的話,您是在騙我,可我沒有騙我自己,我真的相信他會回來,我們會在人海中相遇,我會先一步認出他,大喊他哥哥。”
說到這里,少女的眼眶變得紅通通的,沙啞的聲音都變得嗚咽,她本來就病了,這幅樣子,讓村長爺爺更加的心疼。
“我要等他,可是……我不想每次都滿臉淚水的從夢中驚醒,每次都做同一個夢,他的尸骨冰冷,我卻連摸一摸他的臉都不能,那些人把我狠狠的推開,面目猙獰,使我沒辦法靠近。我思念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仇恨和思念,一到夜晚就會愈發的強烈,我只能把自己灌得醉倒,然后躺在這湖邊樹下,用這烈酒來遏抑我腦中的思念,用那冷風來壓制我心中的仇恨……”
“每次從夢中驚醒,我的雙眼都是血紅,想要報仇的恨意快要把我逼瘋了,但是我沒能力,也不敢,我也不能去,我去了就會被他們撕成碎片,甚至連仇人的面都見不到。我死了,就再也沒人記著他的名字了,一句死掉的圣體,就遮掩了他的一生。”
少女瞇著眼睛,渾渾噩噩似醉非醉的模樣,聲音顫抖著說道:“說好看我長大的,為什么要輕易離開?”
“丫頭,我……”村長爺爺渾濁的眼睛中也泛起淚光,他知道丫頭每天都在痛苦,可他只是個凡人,幫不到她什么。
“村長爺爺,你不用再擔心,我昨夜醉倒前想了很多,您不知道我哥哥是個什么樣的人吧,他是一個非常喜歡開心的人,即使在最壞的時候,他也總能逗我笑,總的來說,他是一個很輕松的人,我猜他肯定不愿意我因為他變得沉重。”少女笑了笑,道:“我留下思念,摒棄仇恨。我不想只有醉倒才能輕松的活下去,我把我的悲傷與歡喜分給他一半,換他給我成長的時間。”
遠處,春風送來一片青色的葉子,落在她烏黑的發絲上,少女因病而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她輕輕摘下那片葉子,聲音輕快道:“當初我不愿告訴您哥哥給我起的名字,您便一直丫頭丫頭的叫我。葉青離,村長爺爺,現在我長大了,您以后別再叫我丫頭了,我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叫做葉青離。”
葉青離用盡全身力氣般,艱難的走過去,扶住老人的手臂,笑聲有些微不可聞。
“是不是很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