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咻——咻——咻咻!”
哨子的聲音忽然有規律地響起,三聲長,兩聲短。
西裝革履的人們忽然愣住了,他們環顧四周卻沒有找到聲音的來源,于是他們加快速度向晏京跑去。
我奔跑在果林間,拼命地吹響口中的哨子,也許沒有人會懂得哨聲規律的含義,但晏京一定會明白,也只有她會明白。
因為我知道,我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記得,包括這三長兩短的暗號……我已經不去想這樣做是否會暴露自己了,我已經拋下了雜念,我只想找到她。上一次這樣做時,我贏了比賽卻輸了一切,而這一次我又押上了自己的全部——
來吧,沿著哨聲的方向……這哨聲仿佛承載了所有的過去,那些田埂里奔跑的日子,那一前一后追逐的電動車與自行車,那風衣背后的“為了自由”……
這些回憶就像錯綜復雜的線,一定會將我們牽引到一起。
我奔跑著,不斷地奔跑,晚風被我甩在身后,鳥兒也被我劃破的氣流驚起……我越過了高坡,越過了果林,也越過了一小片荒野,在那堵怪異的墻壁前我停下,然后一躍而下,由于跳得太高,我的腳踝被地面震得生疼。
但我似乎完全感覺不到疼痛,只是抬頭看著墻頭。
我只能相信你會聽懂啊,晏京。
……
我聽見狗吠的聲音,文明協會的人已近瘋狂,居然放狗追趕。
我聽見有人大喊著“站住”之類的話。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小腿在顫抖。
我仿佛看見橘紅色的長發在晚風中飄蕩,她在車站旁拎著大包小包,獨自等待末班的公交車。
我仿佛看見公交車上她的背影,她的眼睛忽然盯著我時,眸子里似乎有莫名的光采掠過。
我仿佛看見她在公園里抱著籃球朝我微笑,看見她在卡車上說著不要被拋棄。
那一刻時間似乎靜止,我從來沒有像那樣相信自己的直覺,但所有的回憶都指向一個方向——
我知道,她會來到這里,所以我平靜了下來。
我一遍一遍吹著哨子,哪怕肺泡已近裂開,呼吸快要衰竭。
……
“我我我我來了!”
墻的那邊,她大聲喊著,聲音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張弛!你在那邊嗎?”
我丟下哨子。
“我在這里!我就在墻這邊!”
這一定是我平生最大的聲音。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后,她出現在了墻的上邊,驚喜地看著我。
“你去哪里了?”她說,“你找到秘密了嗎?”
“不找了,找個鬼啊?!蔽艺f,“你快點下來。”
她卻露出了遲疑的表情。
“有樓梯嗎?”
“沒有?!蔽艺f,“但我會接住你,這一次我一定會接住你。”
“那我跳了?”她說。
“快跳!”我說。
“我真的要跳了!”她閉上眼,聲音似乎帶上了哭腔。
她的身后有一連串的腳步聲傳來,隱約還有兇犬的狂吠聲。
我知道這堵墻很高,遠比從前那個土坡要高,我完全不確定自己能否接住她,但我還是說:“跳!”
她一躍而下。
我張開雙臂,感覺像是有一顆炮彈擊中了自己,險些讓我身體散架。我抱住她,在地上滾了幾圈,幾乎以為自己的手臂都要折斷了。
“你是屬秤砣的嗎?”我說。
她似乎驚魂未定,眼角還帶著淚花:“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咧了咧嘴,大口呼吸著,感覺像是懸著的雙腳終于踏在地上,心情一放松,竟渾身發軟動彈不得。
“你不去找那棵蘋果樹了嗎?”她問。
“不找了,總有些事情會無疾而終?!蔽艺f。
這時,我聽見一片急促的腳步聲,文明協會的人似乎趕到了墻頭。
“走!不能坐以待斃!”我強忍著虛脫倒地的沖動,拉起她的手便向密林深處跑去。
“可是我快要跑不動了。”她說。
“那時我就背著你跑。”我說。
我們在林中狂奔,藍色的月光從樹冠間的縫隙傾瀉而下,我們像是在陰影與月色下跳舞,踩著輕快的步伐,越過灌木與淺溪……我們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但我們都沒有停下腳步。這時我忽然感到自己仿佛回到了那個放肆無忌的年紀,她也似乎變回了那個只知道跟在我身后的乖女孩。
“為了自由!”她忽然歡快地大叫,像一只快活的小鳥,即便她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卻仍舊露出開心的神色,橘紅色的長發像暈染上月色般在風中流瀉。
我也笑了,這樣的笑容在兒時曾無數次浮顯在我臉上,我感覺自己如同在向世界宣戰,連身軀也違背重力的規則變得輕盈起來。
身后的人似乎越追越近,我們卻無所畏懼。這時我聽到火車轟鳴的聲音,它像一條從天而落的河流,奔涌著穿過整片樹林,它的聲音和耀眼的車燈同時降臨在我面前,如夢似幻。
是那條通向城里的鐵軌,列車從附近鎮上的車站出發,途經這片樹林,然后直通市區。
“我們跳上去!”我大聲說。
“好的?!彼卮?。
綠皮列車的車頭出現在我們面前,這是一輛剛剛卸貨的貨運列車,此時空蕩蕩的。有許多節車廂敞開了集裝箱的門,露出空空如也的底板。它才剛剛啟動,正以慢速前行,但我知道,很快它便會以足以逃離地球表面的速度飛馳而去,那時將沒有人能追上它。
我牽著晏京的手,跟著列車狂奔,不知道為什么,我們越是奔跑越是神采奕奕,就像有用不完的力氣一樣。
我伸手拉住列車的底板欄桿,縱身一躍跳了上去,又回頭將她拉上來。這時列車像是垂暮的老人忽然年輕了十幾歲,車輪不斷發出鏗鏘的響聲,同我預想一樣劃破月光與空氣,如同奔騰野馬般揚長而去。
文明協會的人們匆匆趕來,卻只看見一節又一節空蕩蕩的車廂從面前一閃而過。
我看著晏京,忽然想起來些重要的事情。
“你剛剛叫了我的名字?”我說。
“對啊?!彼部粗一卮?。
“我沒有告訴過你?!?/p>
“但我知道啊,你就是我哥哥?!?/p>
“你從什么時候發現的?”
“在公交車上時就知道了。”
我看見她的橘色長發有些凌亂,臉頰因為劇烈運動而變得緋紅,在月光下她的模樣被渲染成淺藍色,身側環繞著淡淡的光暈。
我曾想過,一場旅行,就應該是我生出這個念頭的時候,便立刻跳上一列綠皮火車,不帶行李衣物,也不去計較火車駛向何方。我想此時的我便是在這樣一趟旅程中,即便我知道自己將要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但心中仍舊有一種正逃離這顆星球的錯覺。
車廂外的景色飛逝而去,很快的,樹林、原野與公路都被我們拋在很遠的地方,最終它們被地平線一一吞沒。我已經分不清這是一場逃亡還是旅行,但我想這并不重要,就像樂悅埋葬在蘋果樹下的秘密一樣,也許它曾經觸手可及,但過去的事情就已經過去,現在再怎樣糾結也只是徒然傷感,人生何必糾結傷感?一趟沒有方向的旅程,一位夢寐以求的女孩,有了這些,你就可以上路了。
End
2014年1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