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荷在萬米高空之上，撐著臉看著飛機窗外的云層，努力回憶外婆的樣子。

她其實不怎么喜歡她的外婆。

林小荷并不討厭老年人，她從小跟著爺爺奶奶一起長大，對老人十分親近。爺爺奶奶總是嘴角帶笑，用充滿愛與包容的目光，慈祥地看著她。

但外婆看著她的視線卻總是冷冰冰的，仿佛林小荷做了什么十惡不赦的錯事。年幼時的林小荷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她沮喪地想，外婆只是單純不喜歡她罷了。

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外婆看著媽媽的眼神也是一樣的冷冰冰。那種不帶一絲感情的、冷漠的、惡毒的甚至是詛咒的視線，就好像媽媽不是外婆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而是路邊一條討人嫌的臟兮兮的野狗。

林小荷不知道那樣的視線到底包含了怎樣復雜的感情。她只是下意識地，除了逢年過節(jié)盡量不回外婆家。

中午一點，林小荷一家三口總算風塵仆仆趕到了醫(yī)院。他們還沒來得及去酒店放行李箱，下了飛機轉了車之后直奔醫(yī)院，午飯都還沒來得及吃。

外婆摔斷了腿骨，死氣沉沉地躺在病床上，右小腿已經上了石膏。病情說不上多輕也不算嚴重，只是恢復起來比較麻煩，傷筋動骨一百天，不宜走動需要靜臥，需要旁人照顧衣食起居。

林媽當機立斷延長了她的假期，在病床邊和林爸商量找三個月的護工。外婆一言不發(fā)，仿佛他們在討論無關痛癢的事。

外婆面色平淡，幾近冷漠。她撐著松弛的眼皮，打量出落得越來越標致的林小荷。

那種視線就像一條蟄伏在黑暗中的蛇，又陰冷又潮濕，讓林小荷感到十分不適。

林爸林媽簡單了解完外婆的病情，看了看時間打算應付一頓午飯，夫妻倆帶著林小荷走出病房。

關上病房門的那一刻，林小荷不想再忍了，她有些委屈地問：“媽媽，有個問題我憋在心里很久了。外婆為什么不喜歡我，甚至是討厭我？”

林小荷迫切需要知道一個答案。

林媽愣了一下，用乞求的目光看向林爸。林爸會意，推著行李箱說：“我先去酒店放行李箱，一會過來接你們吃飯?！?/p>

“好的，爸爸注意安全?！绷中『烧驹陂L長的醫(yī)院走廊，看著林爸的背影越走越遠，直到變成一個小小的點。

林媽指了指走廊上的長椅：“我們去那邊坐下說吧?！闭f完拉著林小荷的手，一起走到長椅上坐下。

“好啦，現(xiàn)在是母女談話時間。該從哪里說起好呢……”林媽眼簾低垂，像是陷入了久遠的回憶。

其實這個答案又簡單又可笑，但是林小荷笑不出來。

小縣城封閉落后的生活環(huán)境，像極了魯迅筆下高墻上四角的天空，局限、狹小、束縛，這樣的物質環(huán)境卻是滋養(yǎng)陳舊腐朽觀念的絕佳溫床。

林媽出生的那天，剛生產完的外婆在產房哭了半個小時，怨聲載天：“作孽啊，我怎么生了你這么一個不爭氣的女兒，養(yǎng)個女兒還不如養(yǎng)條狗?！?/p>

重男輕女，這就是原因。

如果外婆生的是個男孩，那么他將是家里未來的頂梁柱和勞動力。但外婆生的是個女孩，連族譜都進不了的女孩，辛辛苦苦養(yǎng)育十幾年，終會嫁人的女孩，潑出去的水還有什么用？

“真沒出息”、“廢物一個”、“小白眼狼”是外婆經常掛在嘴邊說得最多的話。在外婆日復一日的羞辱謾罵、否定打壓和惡毒詛咒下，林媽一天天地長大。

她的童年可以說是不幸的，甚至是悲慘的。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幸運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

憶及此，林媽難過地說：“小時候我也曾因為自己的性別而感到羞恥委屈。我恨自己為什么不是一個男孩，難道我連出生都注定是錯的嗎？”

林小荷握緊了媽媽的手，不太理解地問：“為什么要從性別上去全盤否定一個人呢？外婆不也是女人嗎？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林媽輕輕嘆了一口氣，低啞的聲音帶著幾分無奈與悲涼：“你外婆她，以前大概也是這么過來的吧。”

林小荷突然感受到了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她出生在一個幸福的家庭、幸福的時代里，實在沒法設身處地去理解外婆的思想和行為。

盡管外婆自己曾經也是重男輕女的受害者，長大后卻搖身一變成了施害者，這是林小荷覺得最可悲也是最諷刺的地方。

性別從來都不是原罪，不是你給別人帶去傷害時，一句冠冕堂皇的輕飄飄的借口。

林媽幾度哽咽，低聲緩緩訴說回憶里的過往：

“小時候的我拼了命想要快點長大，拼了命地用功讀書，只是想要通過高考逃離家鄉(xiāng)，逃離你外婆，從此不愿意再回到這里?！?/p>

“幸好后來我遇見了你爸爸，找到了一生的幸福。你爸爸他受過良好的教育，也沒有嫌棄我的出身，反而帶著我徹底走出了童年陰影。我很慶幸，你爸爸是一個極其尊重女性的人。就像剛才，他也很體貼地給我們倆留出了談話的空間。”

“我曾經發(fā)誓，如果將來有一天我當了母親，那些曾經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不幸，那些我嘗過的苦我受過的罪，絕對不會讓我的女兒再經歷一遍，絕對?！?/p>

林媽說到動情之處，忍不住落下兩行清淚。礙于身份和場合，她的哭泣也僅限于輕輕地抽泣，并沒有不顧形象放肆地哭。

林小荷的眼淚也奪眶而出。她抬起雙手給了媽媽一個大大的擁抱，輕輕拍著媽媽的后背：“媽媽，我愛你。還有，謝謝你。謝謝你和爸爸，謝謝你們給了我一個溫暖的家，讓我無憂無慮地長大。”

“讓你看媽媽的笑話了?！绷謰尣缓靡馑嫉卣f，內心流露的脆弱仿佛只有短短一瞬。

“不會的，媽媽哭起來的樣子梨花帶雨很是好看，但我更喜歡媽媽微笑的樣子，那樣更好看。”林小荷溫柔且堅定地說，“我以后長大了也想成為您這樣的母親。”

林爸逐漸出現(xiàn)在林小荷眼角的余光里，也許他已經到了很久，只是在等待一個出現(xiàn)的時機。

林爸從身后的背包里抽出幾張紙巾，體貼地遞給林媽，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輕聲安慰她：“都過去了。”

“是啊，都過去了?！绷謰尩穆曇艉茌p，輕得幾乎聽不到。傷口可以愈合，時間會沖淡一切，但只有當事人知道心里留下了怎樣一道丑陋猙獰的傷疤。

林小荷原本還想問媽媽，您原諒外婆了嗎？但現(xiàn)在看來，這個問題已經沒有意義了。媽媽已經長大了，外婆已經年老了，原不原諒還有什么意義呢？

一家人吃過午飯，林爸林媽重新回去醫(yī)院守著外婆。林小荷心里亂糟糟的，不知道該怎么面對病床上的外婆，于是跟爸媽扯謊說自己累了，想回酒店休息，實則想一個人去散散心。

林爸林媽不疑有他，叮囑林小荷好好補覺。

林小荷漫無目的走在小縣城的街上。她隨意看了眼手機，才發(fā)現(xiàn)季可森在中午十二點多給她發(fā)了消息，問她今天怎么沒來學校，有什么不開心的事可以和他說。

林小荷有一種想要毫無保留傾訴的沖動。季可森無疑是個極好的聽眾，他是她認識的所有男生當中，最為尊重女性的一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