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在朝陽店大河的河彎彎上跳將出來,散射著千針萬線。這河彎彎就象是山窩窩口袋似的豁口,夏天早上的太陽就有無限的熱力,這些熱力從這個豁口象是個火把似的炙烤著付家洼,正對著火把的是棗花奶奶家的門口,右廂是廚房,廚房的一面墻被這火把烤得土墻的糊味兒壓住了池塘里的魚腥兒,青蒲味兒。那土墻面上騰著游走的熱力,密麻麻的大哈兒蜂在墻面上翻來飛去,一會兒一只鉆入墻上的卵圓的洞里,一會又爬出來。仔細瞧還有那種帶細土管子的小洞,那是細腰蜂。棗花奶奶在這面墻前立了叉叉架,在上面橫著粗竹竿子。那竹竿子上也是一串兒的洞洞,那是肥墩兒蜂在那里爬進爬出。我最大的樂趣就是用截小棍兒堵這些窩到洞里的蜂。又怕又愛,比點花炮兒不可把握。棗花奶奶樂呵呵的。門口左邊倚著半人高的院墻是一棵老棗樹。棗樹也招蜂兒的,現在安靜了,掛著密麻麻的青澀的小棗。棗花已出落成了大姑娘了,十六七八的光景吧,早早地吃了早飯,挎著小藥箱上大隊部衛生所去。棗花奶奶一瘸瘸的,因為是纏著的金蓮小足,屁顛著趕不上孫女的輕盈快步。棗花奶奶一直送出矮墻院門,送到塘邊唯一塊的空平臺,她欲言又止的話語,早早兒被孫女甩在杠子爹突兀的外院子墻后,拐角,孫女就不見了。
棗花姐是我眼中的狐仙,是將狐皮藏在灶房水缸底下的狐貍精留下的女兒。棗花奶奶給我講過“談玄”的,有一對老人家,天天晚上灶房冒不出煙來,因為沒有米下鍋,早早的上床睡了。有只過冬的狐貍越窗而來,鉆進沒有火燼的灶堂里過夜。每次來都會打翻灶臺上的鹽盞,弄出些聲響。兩老人發現了這只狐貍,也喜歡得的,留意不去驚動它。也就習慣了早飯也不做了,為的是那狐貍能在灶堂里多睡會兒。時間久了,冬去春來,這狐貍就不走了,脫下狐皮藏在水缸下面,就變成俏姑娘來,侍奉兩個老人。那后來呢?棗花奶奶樂呵呵的說,就這么些了,講不來啦。為了琢磨這狐貍精的后來,我翻了很多小人書,只是妖魔志異,我就要考究一翻野獸的命界蹤跡。最后我肯定一個最好的故事結尾就是,狐貍精好比那白蛇仙,留下一個兒子給了許仙。棗花姐就是留給棗花奶奶的小狐仙了。我們只知道棗花有奶奶爺爺,就沒見過棗花的爸爸媽媽。善良的棗花奶奶,有幸得到了小狐仙自然是付家洼的幸事。
我不止一次跟蹤棗花姐。有一次我跟蹤到她進了付家洼公路邊的廁所,那是知青在朝陽大隊修的最大最好的廁所,女廁所只有兩個坑,里面可干凈了。一個男娃怎有臉跑進女廁所,想想都紅脖子心往外跳。這可由不得我。棗花奶進了廁所好半天不出來,越發讓我好奇是不是把狐皮給藏在廁所了。就在廁所門口晃來晃去,想憋見里面的情形。棗花姐大抵知道是我:“大苕呀,是大苕不?快給我找些紙來。”我說:“沒有,我只有瓦片,我可以給你找到最好的瓦片。”“快!給我送進來!”
事后,棗花姐一再叮囑,可不得說出去,你羞不羞!我說,我的瓦片好使不,棗花姐說,誰用你瓦片,我用是紙。我說,哪來的紙呢,她說,從頂子上飄下來的。
我更肯定了棗花姐是小狐仙了,你看這著急之時,這事發生得多么神奇!我努力的去討好棗花奶奶,央求她給我再招喚狐貍精來瞧一瞧。棗花奶奶樂呵呵的,不搭理我。我不高興了,她說,你等會兒,我給你變哈。蹣跚著搬了一把梯子,顫抖抖的爬著,屋墻上釘著一個木樁,木樁上掛著一只精致小籃子,籃子上蓋著一塊灰不溜的土布。棗花奶奶伸手在土布下摸索了半天,掏出幾只紅彤彤的大棗來。塞給我說,哈哈,就這幾個呢,不多,沒了呢。幾只棗怎么滿足我對狐貍精的好奇呢,一旦餓了或者饞了,我就跑到棗花奶奶家,撲通一下推開西廂的房門,棗花奶奶冷不丁的瞧著我,那慌張的底下,更讓我惴摸她水缸下的秘密。我繞著水缸瞅著遭兒。棗花奶奶呵呵地說,你找什么呀大苕。我說,我找狐貍皮呢!棗花奶奶哈哈大笑,拉著我的手說,來來,我給你抓一只來。隨著棗花奶奶進入她的臥房,房里黑蒙蒙的,只有高高的小窗從后陰廊透著涼涼的光來。棗花奶奶佝僂著背,兩只小足費力的使勁幫助她往床底下鉆,好半會兒,棗花奶奶巴掌展開,冒出幾只麥果兒,新鮮地閃著味兒!這麥果兒一般是農村春節的零食,也是互贈的禮品。正月二十八打糍粑。將糯米洗了浸了,在浸泡的糯米里插上一把鐮刀,這樣糯米軟得快,再蒸了就更香。木桶糯米飯最香了,一年才吃得上這一回。娃們都不得多吃,因為用它打年糕都不夠。付家洼祖傳的年糕窠子就存放在棗花花奶奶的院子里。方得用時,就給洗干凈了,倒進糯米飯,四個人繞一圈,用粗棍來戳,來拉,然后喊著數兒一抬一翻一砸。這打年糕的棍兒也歸棗花奶奶保管,用完后,棗花奶奶給剔了糍屑,在墻下曬著。這麥果也是糍粑變化來的,在糍粑被切成年糕前和上面粉,加上沙糖,再切成條,用鍋中滾熱的沙子裹著炒制。一個個鼓起肚兒,夾著紅沙兒,擺在桌上備著,給逢是來拜年的來遞上。也有年初幾不能相拜的遠親,就得用頭巾包了,做為禮品。也有到踏青時,給裝到荷包里,去看臺戲。臺戲,總是在最富有的村里給唱,得走很遠的路。麥果子就是充饑的好物。棗花奶奶沒什么親戚,自然麥果兒吃不完的。棗花奶奶每次爬出床底來第一句話就是,不多了呢,沒了呢,沒了。
我也問過小月奶奶,我說小月奶奶,棗花奶奶有吃不完的麥果,為什么她總是給我那么一點點。為什么打糍粑的石窠要放在棗花奶奶家。小月奶奶說,整個付家洼都是棗花奶奶的呀,何止是一個石頭缽子。棗花奶奶才是付家洼的地主婆,付家洼所有的田,她家可是占了大半。所有的田地給人分了,這石窠大抵是不得分,如果分的話就成了破的了。
付家洼每到正午是最靜的時刻,吃過午飯的付家洼人在最陰涼的地方就著風兒迷盹兒。棗花奶奶在棗樹下,搖著蒲扇,守著打雞兒,那花白的大公雞可淘了,只要棗花奶奶一迷糊,它就拉了脖子,挺著胸的發力的吼著歌兒。棗花奶奶揮著手來打斷它,因為她的孫女回來了,正在打盹呢。付家洼就這么的安靜,不復再有知青駐扎時的熱鬧。前幾年知青正多,隨著知青一個一個兒的返城了,付家洼的桑園敗了,廁所敗了,操場敗了。唯一沒有敗的是棗花奶奶的院子,一圈的矮墻,是知青們壘的。原本是沒有這院子,就是門口一個垃圾凼子,知青們將垃圾凼子移到了塘邊上,將院子鋪上了平板石塊兒,在最東邊砌了乒乓球臺,在西廂迎面的墻上畫上了一片向日葵,有字:“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萬歲!”還有***的像,還有:“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這些字畫兒經得住打洞的蜂兒五次三番的“破壞”。那些歲月,棗花奶奶不用擔水,小伙兒們給干了。棗花奶奶的廚房,當時就住著兩個俊俏的小伙子,當時是知青的宿舍。棗花姐也是跟著這幫知青學了些文化,掌握了一些衛生員的本事,天天背著藥箱,跟著知青里的隊醫四處治病。
我從未見過棗花爺,棗花的爸媽。知青們走后,能給棗花奶奶擔水的,就是我爸、我媽。正因如此,棗花奶奶也最疼我了。
我不明白為什么棗花姐姐不喜歡棗花奶奶,不對棗花奶奶好一點。棗花姐常對棗花奶奶叫叫嚷嚷,棗花奶奶就樂呵呵的搜些誰也沒見過的好物來,有金燦燦的綢子布,有銀晃晃的項圈子。這些都棗花姐給扔到了地上,棗花奶奶將它們一一拾起,又心疼盤的撫弄。這些不討得棗花姐的歡來,她又拆一包東西來,全是***紀念章來,在大得過雞蛋的,也小得比指甲殼的。有光腦門的,有戴著八角帽的。這些棗花姐大抵是看一眼,揣摩著這些,坐在床頭抽泣。一會兒,棗花奶奶又煮了荷包蛋兒送到棗花姐手里。
有個深夜,棗花奶奶敲我們的門,喚了我姐姐去陪棗花姐。好似是棗花姐哭得不好了。我拉著我姐姐說,姐,記得注意棗花姐的狐貍皮兒,你給奪了,千萬別讓她穿了去。我姐說,你胡說什么,我說,棗花姐跑了,棗花奶奶怎么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