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洼地,就是付家洼的后山,盤踞不知幾百里的鳳到山,爬了十幾里山脊就到了高聳入云的鳳頭峰。峰頂其實是一片山洼,山洼里怪石高壘,怪石底下還有“換骨”洞;山洼東邊是東帝廟,西邊是西帝廟,皆是石條子砌的,里面只能容下兩三個哈腰的身體;山洼向南就是娘娘殿,兩道殘墻布滿了藤蘿,墻下搭了矮瓦房,正房是觀音娘娘披著紅綢,廂房是觀音婆婆的內室。山洼子四周是兩丈多寬的雜石砌的寨墻,寨墻破破豁豁的。傳說鬧過紅毛子:是太平天國的事,還是打土豪暴動時的事,不得知。殿右是一只有一張床大的石黿,背上駝著碑斷掉的半截被荊棘給掩了。腦袋被砸的稀巴爛。有說是這物什偷吃了山下幾百畝的稻谷,害得百姓饑荒,被天帝給壓在這里不得逃身。也有說是給禍的。殿右邊就是一個大石峽口,一側峽石上是東帝廟,一側峽石刻著八仙桌大的字三個是:“巨雷霹”,也或是“巨靈霹”,是古時的字,既顏又柳的體格。鳳到山是娃娃們最永遠的樂園,我們打柴,放牛,都要在這山頂上淘玩,鉆換骨洞,抓小蜺。小蜺唯鳳到山才有,有四足,除了紅黑花肚皮,全身黝黑。有時南朝撐膽,娃娃們在山頂上呆到天沁黑,就能看到遠遠武城隱約的燈光,一片的象燒起的山火。
踏青是鳳到山的盛時,也是娃娃們的盛事。各支隊伍長蛇似的匯集到這山頂上來。小月奶奶、新奶奶、粗脖奶奶,還有各自的媳婦、姑娘們,趁著麥苗正鉚勁,豬草草還沒有全“睡醒”,正月里的喜慶還沒有散盡,既然社戲也成過往了,大家相約了去踏青就成了最緊要的閑娛。小月奶奶是領主張的人,什么時動身出發,在什么山階階上歇腳,什么人負責什么擔當都找她安排,向她詢問。到了山頂,小月奶奶與觀音婆婆相擁著,逐一交代這是誰家的媳婦,誰家的女子,誰家帶來了香油,誰家送的白米。觀音婆婆招呼奶奶們在殿前青石板上坐好,喊上姑娘們從廚房里捧來一碗碗炒米糖水。娃娃們等待長輩喝了,才得有空碗來去打糖水。觀音婆婆的炒米糖水最可香了。她的炒米微泛著焦黃色,鼓著螢火般的白肚皮,密麻麻的漂浮在土碗里。炒米是用打年糕的糯米飯用涼水沖洗了,將米粒曬干貯存。觀音婆婆掐算到付家洼洼的奶奶們要來,早早的把米粒用小火,澆一勺香油,在鍋里不停翻炒成米花兒。喝完了糖水,奶奶們在觀音婆婆的菜地邊的石窠井邊洗了手,拿了香火,給觀音菩薩跪拜,為自家兒人祈福。觀音婆婆在一旁照看燃起的香紙,阻擋擁擠的娃娃們,口齒碎碎叨念。眾人等著她敲響案頭的罄,一聲響,緊張的氛圍就消散。
接下來,粗脖奶奶驅趕了所有的娃娃。觀音奶奶坐在最高的青石板上,小月奶奶坐在她的右側,她們兩個手拉手,竊竊私語了好半天,觀音奶奶神情肅穆,一會一會兒點點頭應著小月奶奶。大抵是聽了小月奶奶的提綱,媳婦家一個一個兒的聽小月奶奶的傳喚,趴坐在觀音奶奶面前,觀音奶奶煙灰色的臉龐顯露著慈祥的笑容,沒了牙的嘴巴兒合不攏。
付家洼里的媳婦里,觀音婆婆不待見的是天元的娘。天元的娘生了三兒兩女。天元爹有唇裂,能娶到天元娘,據說是杠子爹的功勞。生產隊之前,杠子爹去外縣趕豬,撿到了天元娘,將她帶回來,送給了天元爹。天元娘來時是一個叫化子。在我印象里,她穿著補丁摞補丁的斜襟上衣,領口脫落了布扣子,掩不住白皙的脖子。頭發亂蓬蓬的,手指油乎的,指甲里有鍋灰泥,一直是叫化子樣兒。付家洼的屋后是條山溝,娃娃們常喜歡在歇午響時,伏在溝溝里聽各屋的墻根。天元娘的侉腔最動人:“哇!死了你個破瘋子,關不了嘴、撂不下食的破爛,哎呀!快去死哈!”天元爹是付家洼的生產隊保管,管著農具與糧食。村里所有的牛也歸他們夫婦管,在山溝子里、在山林子崗上,瞧得牛群,看不見這倆“破”人,但聽得見天元娘那侉聲來:“關不了嘴、撂不下食的破爛,哎呀!快去死哈!”保管大小是個官,觀音婆婆對天元娘不冷不熱,不理不睬也就算了。天元娘喝了糖水,洗了手要給觀音菩薩進香,觀音婆婆百般不依給攔下。我琢磨這是因為小月奶奶的兒子義受難嗎?
小月奶奶的老二——義捱了打。天元與義是最要好的發小。天元娶新媳婦,義剛退伍。付家洼沿池塘排一起一溜的長凳連貫成一道獨木橋。新娘子進夫家門之前,必須一手擎了傘,一手抱著千納布縫的虎崽,從這“橋”上“過河”。天元媳婦硬崩崩的象只打晃的陀螺在搖晃的橋上站不穩,幾次要從橋上摔下來,幸得“橋”下隨著的義給扶著。到了橋頭就是陰廊口,義一把將新媳婦拉到背上給扛了,一直馱到新房,給仰八叉地撂在床上。
紅燈籠亮起來。新房里,新奶奶坐在眾人之間,一邊抓起楝樹籽摔到新娘的身上,一邊唱起祝床歌,周圍的人也跟著應和。“新娘子唉!”,“唉”“生得俏哈”,“啊”,“手腕白如藕唉”,“唉”,“屁股大如倭瓜哈”,“啊”。
鬧玩了祝床,就是翻箱,眾人將新的嫁奩抬箱給打開查看新媳婦的手工,鞋納得堅實不,墊繡得出情意不。吃席的人鬧完了“扒灰公”,就來鬧新娘子。鬧扒灰公就是將天元爹給戴上高帽,給他灌酒。義喝飽了酒,踉蹌地推開眾人,一個餓虎撲到了床上,與新娘子扭打起來。眾人起哄大叫著:“干哈,摸新大姐的肉肉,扯新大姐的腳!”。義與糾纏著新娘子,屁股象尺蠖的背弓著力來。新娘子耗盡了力氣后,不鬧騰了,由著義胡來。汗濕的鬢發粘貼著臉腮,手臂綿軟,整個人象是骨朵兒似的綻著花兒來。眾人瞧著不對勁,“不---得了---啊,哇呱哇”粗脖奶奶帶頭發聲,跑出去拉來天元,天元酒醺醺的軟綿綿的倒在床沿上,義猛地蹬一腳,把他踢到床下。天元悶聲“呀”了一下,舉起的巴掌是一片鮮紅,他的頭撞出了傷口,流淌著血。
婚宴的的喜氣戛然而去,氣沖沖的杠子爹操著一片劈柴狠狠的抽在義的腰眼上。義大呼一聲,暈死過去。
義半個身子不能動彈。小月奶奶爬上鳳到山乞求觀音菩薩。觀音奶奶下了山,用個大竹床反轉來,糊上泥巴,墊上稻草,將義抬進去窩著,底下燒起艾草來,就這么著在煙霧里躺了半個月,義方能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