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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我在臘月等你

(十)山上的日子

中巴車在劇烈的顛簸和持續(xù)不斷的尖叫聲中,終于在一個急彎后剎住,停在路邊一小片相對平坦的泥地上。發(fā)動機疲憊地嘶吼幾聲,熄火了。車門打開,山風猛地灌了進來,沖散了車廂里混濁的汗味與恐懼的余韻。

“到了!下車了!各位同學(xué)拿好自己的東西!”老師的聲音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語氣。

同學(xué)們驚魂未定,互相攙扶踉蹌著下車,大口呼吸著涼爽的空氣,臉上還殘留著方才懸崖邊的蒼白和亢奮。有人夸張地拍著胸口,有人對著深谷方向心有余悸地張望,更多人是好奇地打量這個即將成為他們半個月“家”的地方。

眼前是一條依著山勢蜿蜒的、不算寬的土路,路兩旁,錯落著十幾戶人家。并非想象中的茅草土屋,是一棟棟用石頭與青灰色磚塊砌成的小樓。大多只有兩層,外觀粗糲,帶著一種與山石融為一體的質(zhì)樸和頑強。歲月的痕跡清晰可見:石縫間鉆出的野草,煙熏火燎的墻壁,有些窗框的木頭已經(jīng)發(fā)黑變形。樓下通常是敞開的堂屋或者直接就是小賣部、小餐館,門口掛著褪色的招牌,擺放著蒙塵的日用品或幾張小方桌。樓上則是緊閉的木格窗,糊著發(fā)黃的報紙或塑料布。

泥土的腥氣、柴火燃燒的煙味、隱約的牲畜糞便味,還有山間植物特有的清苦芬芳,原始而直接。

“大家安靜點!跟著各自的組長!我們分散住到老鄉(xiāng)家里!”老師拿著名單大聲指揮著。人群開始移動,向村子深處走去。石板路凹凸不平,縫隙里積著濕泥。靈子被分到的住處在村子靠里的位置。房東是一位皮膚黝黑、布滿皺紋的老大娘,話不多,眼神卻很亮。

屋子同樣是石頭和磚砌的,看著比實際高度要矮,敦敦實實地扎根在山坡上。走進門洞,一股腌菜壇子的氣味撲面而來,地面是夯實的泥土,角落里堆著農(nóng)具,一只狗懶洋洋地趴著,抬眼瞅了瞅他們,又漠然閉上。

“住樓上。”老大娘指了指一個異常陡峭、幾乎垂直的木梯子,踏板狹窄而高,看著就讓人腿軟。幾人卸下身上的畫夾和背包,小心翼翼地開始往上爬。踩上去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爬到頂端,需要貓著腰鉆進一個低矮的方洞,才算真正進入“臥室”——一個巨大的、幾乎占據(jù)整個二樓的閣樓空間。

與其說是臥室,不如說是一個大通鋪,光線從幾扇小窗透進來,顯得異常昏暗。樓頂是由粗壯的、未經(jīng)修飾的原木梁與木板搭建而成。褐色的木梁橫亙在頭頂,支撐著覆蓋其上的、同樣厚實的板子。其間的縫隙清晰可見,有些地兒還漏下細小的灰塵,在光柱里飛舞。帶著一種不加掩飾的粗獷和歲月的沉重感,低低地壓迫下來,仿佛伸手就能觸碰到這些粗糙的木紋。

地面也是木板鋪就的,走上去咚咚作響,能隱約看到樓下堂屋的光影。厚厚的干草墊子,上面鋪著老鄉(xiāng)家提供的、洗得還算干凈的粗布被褥,四個鋪位,就分布在閣樓四角,中間是一大片空蕩蕩的、落滿灰塵的地板,這就是他們的“床鋪”了。

“四個人,就這兒。”老大娘言簡意賅地說完,指了指鋪位,便又踩著梯子麻溜的下去了。

姑娘們開始挑選鋪位,討論著這簡陋的住宿條件,帶著一種城里娃兒的新奇探險感,說話的聲音在木結(jié)構(gòu)空間里帶著嗡嗡的回響。

靈子走到靠里、離窗戶最遠的一個角落,手指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草墊子的毛糙觸感。然后,抬起頭,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天花板上,它像巨獸的骨骼,像原始的牢籠,又像一個見證者,俯視著下方即將發(fā)生的一切。它隔絕了外面的天空,也隔絕了某種輕盈的可能,飄動的塵埃,如同她心底一些無法落定的、細碎而沉重的思緒。這石頭堆砌、木頭覆蓋的閣樓,讓她想起家里那把冰冷的掛鎖和母親被隔絕的房間——只是這里的“鎖”,是無形的,也是她自身無法掙脫的孤獨。像一只被暫時安放在巨大標本盒里的昆蟲,頭頂是被釘死的木板蓋子,四周是空闊的、回蕩著他人聲音的寂靜。

第一夜,睡眠很淺,像浮在渾濁的水面上,總被陌生的聲響驚醒。天光尚未透進窗子,樓下便傳來窸窸窣窣的走動聲與鍋碗碰撞聲。

“快起來吧!晚了就沒飯了!”不知是誰壓低聲音喊了一句,帶著初來乍到的興奮。閣樓里立刻騷動起來,摸黑穿衣的摩擦聲、抱怨和哈欠聲此起彼伏。

昨個幾人已在房東那里租好了碗筷。是些粗瓷大碗,碗口豁了邊的,筷子也是長短不一、磨得發(fā)亮的竹筷。各自交了五毛錢,算是押金,也像是通往一日三餐的門票。靈子拿起它,碗壁很厚,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帶著一股洗刷不盡的、淡淡的咸菜和面湯混合的陳年味道。

踩著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木梯下樓,灶膛里跳躍的火光映照著老大娘忙碌的身影。破曉的山間寒氣,像無形的蛇,順著門縫鉆進來,包裹了只穿著單薄睡衣的姑娘們,激起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好冷啊!”搓著手臂嘟囔。靈子暗自慶幸出發(fā)前,在父親的注視下,把那件洗得發(fā)白、但還算厚實的牛仔外套塞進背包。此刻,它像一層聊勝于無的鎧甲,勉強抵御這刺骨清寒,帶來一絲暖意。

推開木門,一股遠比屋里更凜冽、更濕潤的空氣倏地涌入鼻腔,像冰水灌頂。

眼前的景象,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濃得化不開的山霧,如同浩大的、乳白色的潮水淹沒了一切。整個世界似乎被浸泡在濃稠的牛奶里,能見度不過十幾米。近處,房東家的院墻只剩下模糊的輪廓,像沉船露出的桅桿;老樹枝椏如同鬼魅般在霧氣中若隱若現(xiàn),扭曲伸展;對面昨天還能看清的山坡,此刻完全消失了蹤影,只剩下無邊無際、緩緩涌動的白。

飽含著水汽,每一次呼吸,都感覺有細小的冰晶鉆進肺里,帶來一種清冽到近乎疼痛的清醒。裸露的臉頰與手背被凍得發(fā)麻,霧氣無聲無息地流動、翻涌,帶著一種沉靜而磅礴的力量。它吞噬了聲音,吞噬了色彩,吞噬了遠近高低,只留下一種純粹的、令人心悸的“白”和深入骨髓的“冷”。

靈子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身體一縮——是一種生理性的、無法控制的激靈,仿佛被這天地間浩瀚無聲的冰冷造物狠狠推搡了一把。

這激靈過后,并非恐懼,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

城里從未見過如此徹底、如此霸道、如此具有實體感的霧氣。它不像煙,不像塵,它是天地本身的一部分,是山巒在沉睡中吐納的氣息。它阻隔了凡俗的視野,將他們囿于這方寸的院落,卻又在混沌中開辟出一個絕對的、近乎神圣的空間。這霧,帶著太古洪荒般的蒼涼與靜謐,似一只冷漠卻溫柔的大手,忽而撫平了昨夜的顛簸、閣樓的壓抑,暫時凍結(jié)了心底那份莫名的空落。個人的悲喜,甚至存在本身,都顯得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仿佛隨時會被這無邊的霧氣溶解、吸納。

“太……太壯觀了……”旁邊的女生喃喃低語,她的嗓音在這場霧中顯得格外輕盈,帶著敬畏。

靈子用力地吸了一口氣,激得眼眶些許發(fā)酸。攥緊了手中的瓷碗,指尖傳來的鈍痛提醒著她此行的目的——打飯。

“走吧,”有人招呼著,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不知是因為冷還是震驚,“再晚真沒飯了。”

他們像一群闖入未知秘境的小獸,謹小慎微地邁出院門,踏入了這片白色海洋。路面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水膜,霧氣纏繞于腳踝,冰涼粘稠。每一步都踏在虛實之間,只能依稀辨認腳下的石板輪廓,朝著記憶中老師指點的、村口一家小餐館的方向摸索前行,只有腳步聲,以及彼此壓抑的呼吸聲。霧氣隔絕了視線,也似乎隔絕了時間,仿佛手中的碗,是連接現(xiàn)實與這朦朧迷境唯一的、冰冷的觸覺坐標。

霧氣漸漸稀薄、退散,山巒、房屋、樹木的輪廓重新顯現(xiàn),濕乎乎的,帶著被洗滌過的清新。早飯是苞谷糝兒、白菜燉豬肉和硬邦邦的饅頭,體內(nèi)的寒氣被驅(qū)散些許。碗筷在大娘家的水桶里草草一涮,便算是完成了。

背上畫夾,拎起裝著顏料盒、涮筆桶與折疊小凳的袋子,大家像散開的蒲公英種子,飛往被晨光點亮的山野。

靈子沒有跟隨大部隊往視野開闊的山坡或溪流邊去。一種莫名的牽引力,讓她沿著村子邊緣一條向下傾斜的小路走去。很窄,兩側(cè)是低矮的石墻,墻后是村民的菜園或堆放的柴垛。

走了約莫百十米,拐過一個被一叢茂密野薔薇遮擋的彎角,驀然出現(xiàn)一座孤零零的房屋。它不像村里其他房子緊挨著,而是獨立建在路邊下方一塊小小的、勉強平整出來的空地上,背靠著陡峭的山壁。同樣是用石頭壘砌,甚至有些歪斜,仿佛隨時會被后面的山體擠壓吞噬。屋頂覆蓋的不是瓦片,而是茅草,參差不齊。

最吸引她的,是院門上方,懸掛著一塊同樣飽經(jīng)風霜的木牌。邊緣已經(jīng)開裂,上面用毛筆寫著三個歪歪扭扭、卻異常清晰的大字:

“修鞋鋪”,這幾個字,像一道微弱的電流,須臾間擊中心房。

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塊木牌上,仿佛要穿透這些不規(guī)則的筆畫,看到它背后更深的東西。母親……母親生病前,就是靠擦皮鞋,一分一厘地補貼家用。無數(shù)個黃昏或清晨,她彎著腰,坐在街邊,面前擺著裝著鞋油和刷子之類的小木箱。她用布條,一遍遍擦拭著沾滿污漬的皮鞋。側(cè)影,刺鼻的氣味,換取錢幣時卑微的笑容……零碎的畫面,潮水般涌入腦海。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與一種奇異的、近乎疼痛的親切感,攫住了她。這深山里的修鞋鋪,與記憶中城市街角母親擦鞋的場景,在時空的錯位中,竟產(chǎn)生了一種宿命般的連接。它帶著一種扎根于泥土的頑強生命力,像母親那雙被鞋油染黑、布滿裂口卻從未停止勞作的手。

就是這里了。

靈子沒有絲毫猶豫,在路邊放下凳子,打開畫夾,雪白的速寫紙有些刺眼。取出削尖的炭筆,眼神再次投向這座石屋。

這一次,看得愈加仔細。門板緊閉著,不知主人是否在。幾塊石板搭成的窗臺上,擺放著工具:一把手柄磨得發(fā)亮的釘錘,幾枚大小不一的鐵鞋掌,一盒敞開的鞋釘,還有一罐凝固發(fā)黑的疑似鞋油的東西。旁處的舊解放鞋,像是一位等待者。墻壁上鉆出幾叢不知名的野草,在風中搖曳。

線條從木牌開始,勾勒出它的形狀與那三個粗獷有力的字跡。接著是屋子的輪廓,那傾斜的、仿佛不堪重負的門板,那些隨意散落的工具——釘錘的沉重感,鞋釘?shù)匿P跡,鞋幫的泥漿……每一個細節(jié)都帶著一種平淡的真實感。炭筆的側(cè)鋒在石墻上涂抹出大片的陰影,表現(xiàn)出石頭的堅硬與歲月的侵蝕;筆尖的細線則一絲不茍地描繪出石縫里掙扎的野草,賦予它們脆弱的生命力。

她畫得很慢,周遭的世界像是消失了——遠處的嬉笑、山間的風聲……都退到了意識的邊緣。只剩下這座石屋,這塊木牌,這些工具……每一根線條的走向,每一處明暗的對比,都傾注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注意力。炭筆在指尖摩擦,留下黑色的痕跡,也仿佛在擦拭著心底某個塵封的角落。

沙沙聲,成了唯一的旋律。陽光逐漸升高,額角有細微的汗珠滲出,但她渾然不覺。身體微微前傾,肩膀因為長時間的聚焦而有些僵硬,眼睛卻始終銳利地捕捉著屋子的每一個棱角、木牌的每一道裂紋、工具的每一處磨損。

這專注,并非僅僅為了完成一幅速寫作業(yè)。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對話,一種笨拙的致敬。如今卻被鎖在家中、心智如孩童的母親,手中的炭筆,成了連接兩個靈魂的橋梁。在筆尖的游走與紙張的摩擦聲中,像是找到了一個宣泄與寄托的出口。

她畫著,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太行山的險峻,忘記了保證書的冰冷,忘記了家里那把沉重的鐵鎖。整個世界,濃縮成了眼前這座歪斜的石屋,與筆尖下不斷延伸、覆蓋紙面的、沉默而有力的黑色線條。

修鞋鋪的最后一筆陰影在紙上落定,靈子放下筆,活動了一下發(fā)酸的手指,才發(fā)現(xiàn)日頭早已爬高,山間的清寒被暖陽驅(qū)散了大半。隱約的呼喚聲,夾雜著嬉笑,像被風從山谷那頭吹來的碎片。

“集合了!去許愿池看看吧!”

“聽說很靈的!”

聲音慢慢聚攏,朝著一個方向移動。她將這張速寫小心地夾進畫板,收拾好畫具,背上行囊,像一滴水融入了溪流,跟隨著人群,沿著蜿蜒向上的石階走去。

階梯依著山勢鑿刻,陡峭而崎嶇,每一步都需要謹慎。爬了半個多小時,喘息聲漸重,汗水也浸濕了額發(fā)。轉(zhuǎn)過一個突出的巨大巖壁,眼前豁然開朗。

半山腰處,竟有一片相對平緩的位置。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中央那一汪清泉——或者說,一個被自然雕琢、稍加修整的天然石坑。清澈的山澗水,從更高處沿著裸露的巖石縫隙淙淙流下,匯入這方不大的坑中。水流不急,帶著一種從容不迫的韻律。坑的邊緣并不規(guī)則,水滿了,便從最低洼的一處缺口溫柔地溢出去,形成一道渺小的、晶瑩的瀑布,又匯成細流,繼續(xù)向著山下未知的遠方蜿蜒流淌。陽光直射在水面上,折射出細碎跳躍的金光,映照著坑底光滑圓潤的鵝卵石,以及……那密密麻麻、鋪了淺淺一層的硬幣!

五顏六色的,一角、五角、一元……像沉入水底的星辰。水面因為新水的不斷注入和溢出而微微蕩漾,那些硬幣便在粼粼波光中閃爍著微弱的、誘惑的光芒。

“哇!真的是許愿池!”

“快許愿快許愿!”

“聽說可靈的,扔進去的硬幣立起來最靈!”同學(xué)們紛紛從口袋、錢包里掏出硬幣,興奮地擠到池邊,帶著虔誠抑或戲謔的神情,將手中的硬幣高高拋起,抑或小心翼翼地丟入水中。

“噗通!”

“叮——”

“噗通!”

硬幣的落水聲此起彼伏,濺起小小的水花,笑聲、祈禱聲,回蕩在山坳里。

靈子站在人群稍后的位置,看著眼前這熱鬧的景象。山風拂過汗?jié)竦聂W角,帶來一絲涼意。池水映照著藍天白云與周圍激動的臉龐,也映出她自己寂寥的影子。心底那份因修鞋鋪而勾起的、關(guān)于母親的悲傷,并未完全消散,像水里的泥沙,于嘈雜中安靜的沉淀著。

鬼使神差地,她的手伸進褲兜。指尖在布料和幾枚零散的硬幣間尋找。臨了,掏出了一枚五毛錢的鋼镚。

她不像其他人,走到池水溢出的下游邊緣,這里相對安靜,人少一些。

沒有祈禱詞,沒有閉眼默念的儀式感。拇指和食指捏著那枚小小的鋼镚,對著那片被陽光照得透亮的水面,輕輕一松。

“嘣——”

一聲短促、清脆、帶著金屬質(zhì)感的入水聲。不同于其他硬幣落水的“噗通”或“叮”,這聲音更輕,更實,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深潭。

硬幣在空中翻轉(zhuǎn)了幾下,銀光一閃而逝,然后便垂直地、快速地沉了下去。它沒有像某些“幸運”的硬幣般豎立,也沒有在水面跳躍,只是平靜地、順從地沉入水底,落在幾塊鵝卵石之間的縫隙里,反射著上方水面搖曳的光斑,一動不動。

靈子低頭看著那枚躺在水底的、屬于自己的五毛錢鋼镚。它那么小,那么不起眼,淹沒在眾多更大的、更新亮的硬幣之中,幾乎難以辨認。幾秒鐘后,她緩緩地、幾乎是下意識地,將沾著些許炭灰與汗?jié)n的雙手合十,在胸前輕輕貼了一下。

眼睛閉上了。

隨即,不同的畫面在緊閉的眼瞼后飛速閃過,帶著無聲的重量。沒有具體的愿望詞語在心中成形,只有一種近乎本能的祈求——祈求什么?健康?平安?解脫?還是僅僅是一點渺茫到不敢言說的希望?連她自己都說不清。這合十的十幾秒鐘,更像是一種無聲的掙扎,一種在絕望邊緣徒勞的抓握。

將近十幾秒,或許更短,或許更長。

她睜開眼睛。

第一眼投向水底。那枚五毛的鋼镚,依然靜靜地躺在原地,被水流溫柔地沖刷著。它沒有發(fā)光,沒有豎起,沒有發(fā)生任何奇跡。它只是躺在那里,和周圍所有的硬幣一樣,沉在清澈的、不斷流動又不斷更新的山泉水中,像一個被水封印的、微不足道的符號。

沒有失落,也沒有釋然。只有一種更深的、近乎麻木的空洞感。仿佛剛才那十幾秒的閉目合十,已經(jīng)耗盡了一瞬間涌起的所有孱弱的情緒波動。

山風吹過,最后看了一眼水底那枚屬于自己的硬幣,它已經(jīng)徹底融入了那片閃爍著無數(shù)“愿望”的河床,再也分不清彼此。她轉(zhuǎn)過身,邁開腳步,踩著來時的石階向下走去。將許愿聲、波光、以及水底沉沒的鋼镚,連同十幾秒無言的祈求,一起留在了身后的陽光里,此刻的背影顯得格外單薄而決絕。

胃里那點晚餐——寡淡的菜湯和玉米面饃——早已消化殆盡,只剩下一種空乏、帶著輕微灼燒感的饑餓,深夜里格外清晰,攪得人無法安眠。

靈子坐起身,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穿上外套。木地板在她赤腳下發(fā)出吱呀聲,每一次響動都讓她心臟緊縮,屏息凝聽室友的動靜。好在,她們都睡得很沉。

踩著如同陷阱般的梯子下樓,每一步都懸著心。堂屋一片漆黑,只有灶膛里徹底熄滅的灰燼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余溫。房東的屋門緊閉著,靈子像一抹游魂,悄無聲息地拉開沉重的木門閂,側(cè)身擠了出去。

山村的深夜,寒意刺骨,驅(qū)散了最后一絲困意。月光清冷地灑在石板路上,映出樹影與房屋的輪廓。白日的喧囂徹底退去,只剩下蟲鳴在草叢深處斷斷續(xù)續(xù)地吟唱,更襯得四野一片死寂。

靈子踏上通往村子主路的羊腸小道,沒有目的,只是被胃里的空虛驅(qū)使著,腳步綿軟,幾乎是貼著墻根在移動。

比想象中多了一點人氣,幾頂簡陋的帳篷支在路邊,用竹竿挑著燈泡,在濃重的夜色里暈開一小團一小團昏黃的光圈。擺著桌椅,大多是空著的。只有零星幾個身影,大概是晚歸的司機或同樣睡不著的學(xué)生。

靈子無所事事地走著,腳步停在了一頂看起來最不起眼的帳篷前。沒有食客,只有一位穿著黑色舊棉衣的中年男人,胡子拉碴的,蜷坐在長條凳上,頭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他面前是一個燒得通紅的煤球爐子,上面架著一個碩大的、邊緣有些變形的平底鐵鍋。

鍋里呈現(xiàn)出涇渭分明的模樣:一邊是幾個圓形的、烙得微黃的扁扁的燒餅;另一邊則是堆得滿滿當當?shù)摹⒒祀s在一起的素菜——主要是切成細絲的豆腐皮和發(fā)蔫的豆芽,還有一些零星看不出本來面目的深色菜葉。中間汪著一層厚厚的、渾濁的油,冒著細小的氣泡。

她立在帳篷口,猶豫了一下。那油膩的氣味與鍋里看起來毫無生氣的食物,并沒有多少吸引力。

“要一個……一個菜夾饃。”聲音突兀而干澀。

男人猛地驚醒,茫然地看了她一眼,沒有驚訝,也沒有熱情,只有一種被攪擾清夢后的木然。他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然后慢吞吞地站起身。

動作帶著一種被生活磨礪出的麻木與遲緩。他用一雙沾滿油污的長竹筷,從鍋里夾起一個燒餅,放在案板上。接著,舀起一大勺混合著油脂的豆腐皮和豆芽,胡亂地塞進燒餅被剖開的口子里。油汪汪的菜汁立刻滲透了內(nèi)里,邊緣的餅皮也迅速被染成了油亮的深色。

男人用一張草紙,將這個鼓脹的饃裹了裹,遞了過來。靈子左手接過這個溫熱的、油乎乎的東西,右手遞錢。男人依舊沒說話,看也沒看就塞進了圍裙的口袋,然后重新坐回他的凳子上,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

她拿著那個油紙包,走到帳篷邊緣一張布滿油垢的木桌旁坐下。月光和燈泡的光線交織在一起,勉強照亮眼前。

撕開油紙,一股更濃烈的、混合著劣質(zhì)菜油和豆腥味的氣息撲面而來。餅皮果然如預(yù)料般疲軟無力,毫無麥香,里面的菜更是寡淡無味,軟塌塌的,仿佛只是在油里打了個滾,鹽味少得可憐,唯一的味道就是那層發(fā)膩的油脂。咀嚼起來,滿口都是那種黏糊糊的感覺,像在吃一塊吸飽了油的海綿。

難吃。

心里清晰地跳出這兩個字。

乏餓感似一頭焦躁的獸,催促著吞咽的動作。小口小口地咬著,強迫自己忽略那糟糕的味道。冰冷的身體像是因為這高油脂的食物注入了一絲微弱的熱量。食物的本質(zhì)意義在此刻被剝離到了最原始——果腹。

沒有品嘗的愉悅,只有機械的進食。

油浸透了紙張,也沾滿了手指,黏膩膩的。她努力把最后一口塞進嘴里,用力咽了下去,胃里終于有了一種被填滿的實感,壓下了那惱人的灼燒。這“滿”并不舒服。

至少,不餓了。

她將草紙揉成一團,扔進旁邊一個看不清內(nèi)容的、散發(fā)著餿味的塑料桶里。手指在褲子上蹭了蹭,試圖抹掉那層油膩,但感覺依舊粘膩。沒有飽食后的滿足,只有一種完成了最低限度生存任務(wù)的疲憊和麻痹。身影被月光拉長,朝著那個散發(fā)著陳舊干草氣息的閣樓方向走去。

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后半夜,只留下胃里隱約的不適和口中淡淡的油腥味。新一天的寫生照舊開始。靈子依舊選擇避開人群扎堆的“熱門”景點,背著畫夾,沿著昨日未盡的、更偏僻的山徑獨自向上攀爬。

布滿青苔的山路上,彌漫著松脂、腐葉和濕潤泥土的混合氣息,清冷而純粹。耳邊只有自己的腳步聲、粗重的喘息。這種近乎絕對的獨處,像一層無形的繭,包裹著她。

在一處突出的巨大巖石平臺停下,這里視野極佳,下方是深深的山谷,層疊的墨綠樹冠如同波濤洶涌的綠色海洋;遠處是連綿起伏、在晨霧中若隱若現(xiàn)的灰藍色山巒,如同巨獸匍匐的脊背。峭壁嶙峋,裸露的巖石肌理在強烈的側(cè)光下呈現(xiàn)出剛硬的線條和豐富的明暗變化。就是這里了,她放下畫具,支開小凳,迅速沉浸在構(gòu)圖和捕捉光影的專注里。炭筆在紙面上快速游走,發(fā)出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沙沙聲。世界再次縮小到眼前的畫紙和那片壯闊又蒼涼的山景。身體的疲憊、昨夜的不適、以及心底那些無法言說的重量,都在筆尖的專注下暫時退卻。

不知畫了多久,沉浸在巖石的棱角和山谷的縱深之中。直到一陣由遠及近的、略顯嘈雜的說笑聲打破了山間的寧靜。

是一群年輕人,看穿著和氣質(zhì),像是附近大學(xué)出來登山寫生或游玩的學(xué)生。他們背著雙肩包,穿著鮮艷的沖鋒衣或運動服,步履輕快,活力四射,邊走邊興奮地指點著風景,大聲談笑。他們沿著靈子所在的這條小路走來,目標似乎也是這塊突出的觀景平臺。

她下意識地蹙了蹙眉,身體微微僵硬,握著炭筆的手指也收緊了些。習(xí)慣了獨處的寂靜被打破,一種本能的抗拒和被打擾的煩躁涌了上來。靈子低下頭,將視線更深地埋進畫紙,筆下的線條不自覺地加重了幾分,仿佛想用專注筑起一道墻,隔絕這突如其來的喧囂。只希望他們快點經(jīng)過,不要停留。

腳步聲越來越近,談笑聲幾乎就在耳邊。她感覺到一陣微小的氣流,就在靈子以為他們即將離開時,一個身影似乎在她旁邊停頓了一下。

緊接著,一個溫和而清晰的男聲,帶著一絲好奇的鼓勵,毫無預(yù)兆地在她的斜上方響起:

“咦?你畫的很好啊!”聲音不大,猛地投入了她因?qū)W⒍蹯o止的心湖。

沙沙聲戛然而止,靈子整個人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身體保持著低頭的姿勢,完全僵住了。心臟在胸腔里毫無征兆地、劇烈地跳動了一下,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根。畫紙上,炭筆留下一個突兀的、濃重的黑點。

“繼續(xù)加油啊!”那個聲音又補充了一句,語氣輕快而真誠。

靈子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遲疑,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陌生的、年輕男生的臉。他穿著深藍色的抓絨外套,身材高大,微微彎著腰,正側(cè)著頭,饒有興趣地看著她攤在膝上的畫板。他的眼神清亮,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嘴角甚至噙著一絲友善的笑意。陽光勾勒出他側(cè)臉的輪廓,額前幾縷碎發(fā)被山風吹得輕輕晃動。他身后不遠處,同伴們正停下來等他,不時地朝這邊張望。

“……”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個音節(jié)也發(fā)不出來。長期處于自我封閉和外界疏離狀態(tài)的靈子,對這種突如其來的、來自陌生人的、毫無保留的肯定,完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習(xí)慣性的沉默和退縮本能地占據(jù)了上風,甚至想立刻合上畫板。

然而,在這雙清澈的眸子里,一種極其微弱、幾乎被遺忘的暖意,像石縫里艱難鉆出的幼芽,試探性地,從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中探出了一點頭。

她看著他,眼神里最初的驚愕和茫然漸漸褪去,但依舊帶著遲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嘴唇微微動了動,最終,只是非常輕微、非常快速地點了點頭。然后,幾乎是同時,一個生澀、幾乎不成形的微笑,極其艱難地、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緩緩地出現(xiàn)在她緊繃的嘴角。

那句“繼續(xù)加油啊!”的尾音,仿佛還懸浮在風中,帶著一絲微弱的震顫。

男生直起身,笑容明朗爽快,像山間毫無遮攔的陽光。他朝同伴們揮了揮手,那動作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活力,繼而邁開步子,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深藍色的身影迅速融入那群色彩鮮艷、充滿生氣的背影中。他們的談笑聲并未走遠,依舊清晰可聞,像一串跳躍的音符,沿著陡峭的山徑向上攀升,漸漸遠去。

靈子保持著抬頭的姿勢,目光追隨著那群漸行漸遠的身影,直到他們在山路的拐角處徹底消失不見。

徹底恢復(fù)了之前的平靜,甚至比之前更靜。山風似乎也識趣地放緩了腳步,只剩下細微的、掠過松針的沙沙聲,以及遠處山谷更顯空洞的風鳴。剛才被短暫驅(qū)散的、屬于山野的龐大寂靜,瞬間回流,更加沉重地包裹下來。

胸腔里,此刻正翻涌著極其陌生、極其混亂的暗流。剛才因驚愕而劇烈的心跳尚未完全平息,耳根殘留的熱度也未曾褪盡,但一種更復(fù)雜、更難以名狀的情緒正從心底深處緩慢地升騰、彌漫。

那是一種……被陽光灼傷般的刺痛感。

男生清朗的目光,毫無保留的肯定,像一道過于強烈的、猝不及防的探照燈,直直地打進了她長久以來習(xí)慣蜷縮的、幽暗封閉的角落。那光芒太過耀眼,太過溫暖,也太過……格格不入。它照亮了角落的塵埃,也照亮了她自身長久以來被刻意忽視的、因自卑和孤僻而滋生的陰翳。這種突如其來的“看見”和“肯定”,帶來的并非純粹的喜悅,而是一種混合著慌亂、無措、甚至隱隱羞恥的刺痛。

仿佛長久以來精心構(gòu)筑的、用以隔絕外界和自我保護的堅硬外殼,被那熱誠的話語輕輕一碰,就發(fā)出了細微的、不堪重負的龜裂聲。外殼下的那個“她”,那個習(xí)慣了沉默、習(xí)慣了被忽視、習(xí)慣了用畫筆在紙上傾瀉所有無法言說之物的“她”,在那一瞬間,竟感到了一絲赤裸裸的、無處遁形的惶恐。

那句“畫的很好啊”,像一顆小小的火星,投入了長久冰封的荒原。火星微弱,不足以點燃什么,卻足以讓那片死寂的荒原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光”和“熱”的存在,也第一次意識到自身那深入骨髓的、令人窒息的“冷”。這感知本身,就帶著一種撕裂般的痛楚。

靈子低下頭,目光重新落回膝上的畫板。畫面上,那片蒼茫的山谷和嶙峋的巖石依舊沉默,那個因驚嚇而留下的濃重黑點,像一顆突兀的、凝固的墨滴,醒目地烙印在原本流暢的線條旁。

指尖無意識地撫過那個黑點,粗糙的炭粉觸感傳來。剛才那一瞬間的溫暖和刺痛,仿佛也隨著這觸感,滲入了指尖,沿著冰冷的血液,緩慢地向四肢百骸擴散。

山風再次吹過,帶來一絲涼意。靈子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單薄的外套,仿佛想抵御那從心底蔓延開來的、奇異的寒意與灼熱交織的感覺。那群大學(xué)生的談笑聲早已徹底消失在山巒之后。只有山風在耳邊低語,只有畫紙上那個沉默的黑點在無聲地提醒著剛才那短暫卻強烈的存在。

靈子坐在原地,沒有立刻拿起炭筆。身體仿佛被抽走了力氣,又像是被塞進了太多陌生的、無法消化的東西。只是靜靜地坐著,像一個被遺留在巨大舞臺中央的、茫然無措的提線木偶。目光失焦地望著遠方起伏的山巒輪廓,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風景,望向了一片更加虛無的所在。那束短暫照亮幽暗的光已經(jīng)遠去,卻留下了一道無法愈合的、灼熱的印記,在心底深處無聲地蔓延。

拾·果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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