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徜徉在金陵城的街頭巷尾，吃遍了小吃美味，只可惜我一直沒有找到機會能對她傾訴心事，也許是我內心在刻意回避這些事情，只想品嘗旅途中的快樂，又想要忘卻所有生活中的煩惱。但幾天的時間一過，我們也都覺得有些乏味了。這天她說道：“除去那些景點的話，這些大城市之間，好像也沒有太大分別。”

“是啊，大城市是越來越像了，大型的購物中心，連鎖的餐飲品牌，甚至連見到的人差別也不是太大，走到哪里都有很熟悉的感覺。”我贊同她的說法。

“那要不然咱們去一個不太一樣的地方？”她抬頭望著遠方，若有所思。

“去哪里？”

“這次你跟我走吧。等到了你就知道了。”她神秘地說。

我們到達時已經是下午了。原來她口中這個不太一樣的地方，是一個江南古鎮。只見此處陌上花開，煙雨朦朧，小橋流水，漁火人家。到了這里，突然感覺時間慢了下來，丟掉了心中的熙熙攘攘，只想靜靜地感受時光不聲不響，撫過臉龐，穿過發間，又在手邊流淌。

“我很喜歡這個地方。”我學她的語氣。

“那就送給你。”她也反過來學我的語氣。

“嘿嘿，”我摸摸鼻子，“要不咱們先去辦入住，放下行李吧。”

待小青換好衣服從她的房間里走出來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恍如隔世，這不就是從歷史書中走出來的古代美人嗎？她今天穿了一襲中式長裙，鵝黃色，斜襟領，鬢邊一支小小的珠花，腳下一雙秀氣的布鞋。再抬眼望去，只見她：眉微蹙，眼波流；西子心，樊素口；道一聲昭君生江南，嘆一句飛燕黃昏后。

見我怔怔地看著，她輕聲說：“呆子，在看什么呢？”

“在看你啊。“

她抿嘴淺笑，說道：”好了，一起出去走走吧。“

并肩來到了一座橋上，見到橋名為“雨讀”。她回頭看了看，問：“我們剛剛路過的那座橋，是不是叫做’晴耕’？”

“對啊，”我答道，“晴耕雨讀。”

她似是默念了幾遍，說道：“其實我理想中的生活，也不過晴耕雨讀這四個字，自在悠然，不為世俗所困。”

“這也是我理想中的生活啊，有自己所愛的人陪伴，有自己熱愛的一份事業，也就足夠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爭名逐利什么的，不是我的本性。”我接著她的話說。

她默然半晌，忽見河面上有幾只鳥兒飛起，她不經意說道：“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我見她說話時意興闌珊，便想逗她開心，說道：“偷看，偷看，今天你真好看。”

果然，她又一次開懷而笑，好容易忍住笑，嘆道：”還以為你這些天長進了，結果還是不忘胡說八道。“

”管它是不是胡說八道，只要能博佳人一笑就夠了。你看周幽王為了博人一笑，國家都沒了。我只是胡說幾句，又沒什么大不了的。“

”好了，不貧嘴了，我看天突然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了，咱們去找個地方避一下雨吧。“她話音剛落，雨滴就悄然落了下來。我著了忙，一邊用手遮住她的頭發，一邊帶著她快步走向旁邊一家咖啡廳。進到屋里，幫她拂掉額頭上的雨滴，我問她：”咱們坐在窗邊休息一下，一邊聽雨，一邊喝咖啡，怎么樣？“她輕聲答應。待坐好后，小青說道：“在這個古鎮里，聽著雨，喝著咖啡，還真是一種獨特的體驗。”我接話道：“是挺獨特的。不過這大雨可是有點掃興了，耽誤了咱們游玩不說，別把你淋感冒了就好。”

“我沒事，沒有淋到。”

我看看她濕漉漉的樣子，又找來紙巾幫她擦拭額頭，說：“還說沒有淋到呢，頭發都濕了，剛才這一陣下的可不小。”

她又默然一陣，開口說道：“今天的景色真美，我有些舍不得離開這里。你看這檐下細雨，院外繁花，靜靜聽著雨聲，細細嗅著花香，真叫人心曠神怡。我想在這里待久一些。”

我心里一動，說道：“你我真是心有靈犀，我剛剛想到的，也是這樣兩句，不過我還有兩句。”

她似笑非笑，看著我說：“是不是又要胡說八道了？”

“這回可不是胡說，你聽我的：檐下垂細雨，院外有繁花，憑君入此畫，絕代有風華。”

她臉上又飛起一抹紅暈，笑道：“你今天吃了多少糖啊？說話這么甜。你再夸我我可要得意忘形了。”

“你這么美，本來就有資格得意忘形。”我繼續添油加醋。

她笑了笑，卻沒有答話。我也一時想不出什么話題跟她聊下去，就坐在原地靜靜地陪著她，然而看她時總覺得她似乎有話要說。良久，雨停住了，我欲起身招呼她一起離開，只見她也同時開口了：”咱們繼續出發吧。“走到門外，忽然見桌上有紙筆，于是她取過來，重又坐下在紙上寫道：“今與君同游古鎮，余甚愛之。然大雨忽至，乃與君冒雨而行。君道雨苦，余偏不覺，何也？蓋因有君在側，一笑忘憂矣。今云銷雨霽，方始落筆，贈君方寸一張，珍重萬千。

新枝細芽生柳梢，翠幕煙波長堤繞；

風雨疏狂愁難消，誰憐？一支紅艷風霜傲。

闌珊舊夢上心頭，曾憶、夜半對酌月相邀。

醉后放歌君莫笑，同去、攜手經年春正好。”

我怔怔地看她寫完，忽見她眼角似有淚花。我忍不住抬手去擦拭她的眼角，卻毫無防備地被她緊緊擁住。記憶中，這應該是我們第一次這樣近距離接觸，本應是十分幸福之事，此刻我心下卻一片茫然，不知她為何流淚，更不知是如何安慰她才好，只好輕輕拍著她，低聲問道：“小青，你怎么了？誰欺負你了？”

她慢慢推開我，說道：“還能有誰？只有你在欺負我。”

“我沒有啊。”我心慌不已，看她的表情似是真的生氣了。

“你出國的事，打算就這樣一直瞞著我嗎？”她眉頭緊鎖，目光凌厲。

“我正打算跟你說，你看，這次機會挺難得的，我們領導說了，出國鍛煉的履歷對升職很有幫助的。這不我也是為了將來的生活著想嘛。”我慌慌張張，把心里的想法說了出來。

“那你是不是借著為我好的名義，做傷害我的事？要不是有人偷偷告訴我，只怕哪天你突然離開了我都不知道。”

這個死大頭，告密的本事倒是又長進了。

“小青，你相信我，我永遠不會做任何傷害你的事。這次我真的只是覺得好不容易出來旅游一趟，不想被這些瑣事煩惱，我想等我們游玩結束回去后再詳細跟你說。當然不論做什么決定，我肯定先要聽聽你的意見啊，怎么可能突然離開呢？”我其實也開始后悔沒有聽大頭的，早點對她說明這一切，更沒有早一點向她說明我的心意。也許是我真的太懦弱了，總是缺那一點勇氣。

“我不信！你明明就是不想跟我說對不對？你就是一心想走對不對？我沒有資格過問你自己的事對不對？”還是第一次見她發脾氣的樣子，眼神中有數不盡的委屈，秀眉間的溝壑直欲將我整個人都吞沒。

我心下惶恐，只好先認錯：“我沒有及時告訴你這件事那確實是我錯了，可是我不是說了嗎？我什么都聽你的。出國這事還早，不著急現在做決定，但是只要你說一句不能走，那我就不走。”

“真的？”小青此時也慢慢恢復了冷靜，“其實我這段時間在想，工作上這樣的機會也很難得，該把握的時候還是要把握住。我只是生氣你欺瞞我。說起來我都不知道你要去哪個國家？”

“是去印度。”

她忽然又笑起來。

我一下子哭笑不得，“你不生氣了？怎么跟小孩子似的又哭又笑？”

“還以為你會去美國或者歐洲呢，突然想起來以前看過的印度電影，里面滿滿的全是歌舞，覺得這個地方特別有趣，就忍不住笑了。那你要去多久？”

“大概半年吧，也有可能更長一點。”

“半年，說來也不長。也許你說的對，現在并不是一個適合思考這些瑣事的時刻，這樣只會打擾我們的心情。等我們旅途結束，靜下心來仔細考慮后再決定吧，這樣更穩妥。”小青手扶著額頭，可能剛才確實是生氣了。

“對不起大小姐，你還是先放松放松，看看風景，不要想這些煩心事了。”

“好，”她望向窗外，見游船緩緩劃過，說道，“你陪我去坐坐船吧，我以為江南美景，一定要乘船才能完全體會。”

微風輕拂，木船輕晃，四處蟲鳴鳥唱，萬物生長。她輕提長裙，緩步舟上，正如《采蓮賦》所說：棹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余，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此時已是傍晚，夕陽余暉，華燈初上。小青開口道：“一船星河，兩岸燈火。”船槳劃動，輕舟漸漸行過斑駁石橋，青苔白墻。我默默看著四周的景色，見她的身影已全然融入了這水鄉之中，仿佛自從這古鎮存在的那一天起，就應當有一個她坐在這船上。只聽她忽然開口輕唱：

踏入江南春歸處，

柳拂枝，花棲木。

裊裊炊煙遍山巒，

今日游，萬物蘇。

踏進江南春歸處，

花開謝，云卷舒。

春波碧草踏青來，

香盈袖，錦滿路。

踏遍江南春歸處，

羨倦鳥，知歸途。

月上柳梢更無人，

獨倚樓，淚如珠。

踏盡江南春歸處，

紅顏老，情仍故。

幸得與君同泛舟，

相攜去，說情愫。

我聽得入神，許久沒有說話，心想她還是那么的多愁善感，若我們有一天真的要別離，她會多么傷心？正想著，忽聽她叫我：“你又在發呆了？”

“就是聽的入迷了，你的歌聲真好聽，一時間如聽仙樂耳暫明。”

“你夸人的功夫又長進了。”

“我可不只會夸，我還會批評。”我做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來。

“批評什么？”她露出不解的神情。

“你看這句紅顏老，還有那次見面時你說的什么朱顏老，一點也不符合你的形象，你就算是老了，紅顏依然如故。這句話要我說，是一定要改成’紅顏駐’的了。”

“你啊，什么時候能改改胡說八道、油嘴滑舌的毛病。”她一邊嗔怪，一邊仍是忍不住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