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看過許多描寫父親的文學作品，有的把父親描寫成高山，雖不那么親密卻又受人尊敬；有的則把父親描寫為大海，蘊含能量，包容萬象；還有許許多多的比喻，都很有道理，但我細細想來，我卻愿意將我的父親比作月光。他的愛并非像太陽那么熱烈，他的形象也并非像高山般令人敬而遠之，而是如同家鄉的月光一般，平淡如水，但是在漆黑的深夜里，他總會在你最需要光芒的時候出現在你的眼前，用盡他所有的力量灑出柔和的光，照亮你的前路，驅散你的迷惘。
這月光從我記事起就一直陪伴在我身邊，幫助我在難過時尋找到幸福，在遇到坎坷時走出陰霾，在迷茫時找到回家的路。所以我一直習慣了有這月光的存在，以為這樣的生活，一過就是一輩子，卻從來沒有認真去想過，即使是這看起來永恒的月光，也終有消散的一天。而這一天，就這么出乎意料地來到了我的身邊。
就在我要帶小青一起回家過春節之時，那噩耗卻先一步傳到了我的耳中。當時的我，卻又如何能相信這是事實？很快，疑惑、迷茫、痛苦、絕望、忿怒等等情緒淹沒了我，以至于那時的記憶已經完全模糊，我已經記不起小青是如何陪我回到了家中，我又是如何面對親朋好友們的安慰，那段時間里我都看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做了什么，說了什么，這些記憶的碎片仿佛隨著那些天里凜冽的寒風通通消逝了，腦海中勉強能記起來的只有一句話：長大后，故鄉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父親在里頭。
在這人生里最為艱難的時刻，還好有她在，和我一起面對，為我忙前忙后，勸慰我，開導我。又不知過了多少天，該辦的事情終于辦完，當所有人都已離開，我又回到了我熟悉的家里時，我才不得不承認，那個陪伴了我一生的熟悉面容終于是再也看不到了，那片柔和的月光再也不會升起了，今后的人生，無論精彩與否，父親他都永遠不會知道了。看看面前同樣哀傷的她，終于忍不住悲傷，撲進她的懷中大哭一場，不愿再想看到這世事變幻了。
冬天的天色總是暗得那么快，過了不久，陰沉沉的天愈加昏暗起來了，更讓人的內心平增幾分壓抑。她見我此時情緒似乎平穩了一些，便開口安慰道：“人這一生，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規律，沒有誰能逃脫，你也不要太難過了。“我抬眼望向窗外，慢慢回答道：”我父親以前也常常這么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什么的。只是道理我都能明白，可是總歸還是不想要面對這樣的現實。才記得我們說要一起回來，一家人真正團聚，可惜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當老天要收走之時，一分一秒都不會多留。“她輕輕拉起我的手，咬著嘴唇說道：”每個人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這一生要面對種種悲歡，生離死別，這就是人生中無可奈何之事。現在你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勉力控制自己的情緒，珍惜這尚在人世間的親人朋友，珍惜這仍在不斷飛逝的時光。“我點點頭，想要站起來時，卻覺得渾身乏力，又頹然躺在了床上，苦笑著說：”想要真正面對，對我來說可能還是太難了。我不知道未來怎么辦才好，不知道我是不是會一直如此頹唐下去。“她見我如此，只是長嘆一聲，柔聲說道：”如果真的特別難過，不如睡一會兒，也許在夢里能暫時忘卻這一切。“我依言閉上了眼睛，也許是心力憔悴，很快就沉沉睡去了。
過不多時，我恍然驚覺，定了定神，才發覺周圍的一切都沒有改變，發生過的終究還是發生了，沒有奇跡，這一切都如同黑洞般逐漸吞噬著我。我無法承受這似是無窮無盡的壓力與黑暗，卻又無處可躲，終于無法抑制，再一次撲在她懷里號啕大哭。她輕拍我的后背，輕輕說：”你在我面前不用裝做那么堅強，哭出來也許會好受一點。“良久，我才慢慢平靜下來，對她說：”你能否陪我到我兒時的老房子走走？我很久都沒有回去過了，正好想帶你一起看看我生活和成長的地方。“她抬頭看看窗外，說：”今天實在太晚了，明天一早起來我陪你去吧。“我點了點頭，沒有再堅持。
不知那些天的夜晚都是如何度過的，只是模模糊糊記得自從長大后還是第一次流這么多的眼淚。第二天一覺醒來，只覺自己仿佛行尸走肉一般，不知道該做什么，不知道該去哪里，不知道未來在何方。直到小青端來早餐，并問我一會兒是否還要出門時，我這才想起來昨天說要同她一起去老宅看看。胡亂扒了幾口飯，再也沒有胃口繼續吃下去，便拉起她一起出了門。
很快來到了位于鄉下的故居，此刻的老房子在我看來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房子的格局跟當年相比并無太大變化，陌生的則是周遭的道路環境則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不少鄰里的房子已經拆遷，而寬敞的公路則取代了我記憶中的泥土路。我尋覓許久后才找到老宅，一邊四處看著，一邊思潮翻涌，記憶中的種種過往如潮水般在腦海中不斷涌現，我一時間竟感到這思緒將要把我淹沒，而我如溺水之人般難以呼吸。
”你小的時候，就是住在這里嗎？“她溫柔的聲音打破了沉默。我點頭答道：”對，我在這里住了有十多年。我幾乎所有童年的記憶都在這里。“她接著問：”這里倒是與我想象中不大相同。你有什么有趣的往事，不妨說來聽聽？“我知她是怕我難過，故意找些話題來轉移注意力，不禁感激地看向她，心想若不是有她在，自己甚至不知該如何度過這段時光。于是想了想，便對她講起了一些往事。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大多數時間里都是一個嚴肅的人，然而他卻極少對我生氣，更是從來也沒有對我動手。還記得有一次，我的考試成績很差，以為父親會像其他同學家長那樣，即使不打，至少也會臭罵一頓。當我回家交上了成績單之后，發現父親的臉色果然暗了下來，但我在惴惴不安等待那狂風暴雨之時，父親卻突然溫和地說：“這次考試成績一般，有沒有想過是什么原因呢？”我硬著頭皮答道：“可能是我太粗心了。”父親聽后輕輕嘆了口氣，對我說：“你跟我去外面走走吧。”我只得順從地跟著他，來到了附近的一片麥田中，那時已是暮春時節，小麥長出了很高，父親看著這麥田，只是淡淡地對我說：”人的一生難免變化莫測，就像種麥子一樣，同一塊土地，同一批種子種下去，長出來的麥苗卻良莠不齊。而人在成長的過程中，也難免會犯下各種各樣的錯誤，無論事情大小。大到人生抉擇，小到吃飯喝水，都會出錯。所以你一次考試成績不好，不算什么太大的問題，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下次多多注意，不要犯同樣的錯就好了。“我聽后一時有些感動他的寬容，又有些悔恨自己的不努力，從此便發誓永不會再讓父親擔心我的學業了。
我見小青此刻聽得入神，便又指著院子里的山楂樹說道：”這院子里的兩棵樹，承載了我童年時的太多記憶。每年的春夏之際，這兩顆樹都長得枝繁葉茂，我們一家人便坐在樹下納涼，聊天，讀書。到了收獲的季節，山楂果都變紅了，藏在樹葉之間，綠葉紅果煞是好看。我們便輕輕搖晃樹枝，那果實便如雨點般砸落，接著就在樹下一邊撿，一邊吃，酸甜可口。過足了嘴癮之后就把山楂果切成薄片曬干，這樣便在冬天的時候也可以喝到一碗濃濃的山楂冰糖水了。“
她輕撫著樹干，說道：”我突然有些羨慕起你的童年來了，我也想要有這樣的大樹的陪伴。“我聽后，不覺鼻子又有些發酸，于是沒有接她的話，而是自顧自地說起了我的故事。
“不知道你小的時候是不是也貪玩？反正我小的時候是十分貪玩的。當時大街小巷都開了不少游戲廳，我那時的一項非常重要的娛樂活動就是到游戲廳去玩。其實我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看別人玩，我自己技術很差，總是上去不多久就結束了。對于大多數孩子來說，到游戲廳自然是一件偷偷摸摸的事情，如果被家長知道，被打被罵都在所難免。然而我父親在知道我經常去游戲廳時，卻并沒有粗暴干涉，只是告誡我不要太晚回家。甚至有時候他還會和我討論起游戲機廳里的種種見聞，而最讓我難忘的是有一次，父親竟然主動帶著我一起去玩。雖然我技術仍然很差，沒過多久就用完了所有的游戲幣，但在那時，家長帶著玩游戲這件事大約可以讓我在小伙伴們面前炫耀很久很久了。”
小青聽了有些驚訝，說道：”像這么開明的家長我真的是第一次聽說。“我點點頭，說：”是啊，也許他就是太過善良了。所謂慧極必傷，情深不壽，世事也許從來如此吧。還記得有一年冬天，春節之前，也是像如今這般寒冷，父親開車帶著我匆忙往家里趕去，要趕著去貼春聯，包餃子。忽然在路上看到了一個騎著自行車的中年人，自行車的后座還放著一個大袋子。正當我們的目光都向那個人看去之時，他后座的袋子突然傾斜了起來，袋子里的東西灑了一地。我們定睛一看，原來袋子里裝著的全是白糖，看起來是工作單位發的年終福利。在那個年代，一大袋白糖也許能值不少錢，我不記得那個中年人的動作和表情了，只記得父親輕聲感嘆道：”可惜！白糖全灑了。“當時年幼的我看到這一幕，心想那人可能辛辛苦苦工作很久得來這一點微薄的獎勵，卻在這最應該歡喜的時刻全部失去了，于是我那一剎那很是有些心疼那中年人。我不知道父親當時的情緒是如何，如今也沒有機會知道了，只是回憶父親當時那惋惜的語氣，心想他大約與我的想法差不多，會感嘆這世事無常，人生實苦吧。”
小青聽完后，默然不語。忽然她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問：“你覺得冷嗎？冷的話我們就回去吧。”我又搖搖頭，說：“我沒事，倒是你穿這么薄，覺得冷嗎？不冷的話能陪我到外面去，看看那片麥田嗎？”她輕聲道：“我不冷。”說著便挽著我一起走了出去。此刻正是隆冬時節，大地上白雪皚皚，一眼望去只覺天地無垠，人生多艱。一陣寒風吹來，我不禁打了個寒顫，又憶起了過往。
“還記得那時候的老房子居住條件不算太好，屋子里沒有如今樓房那樣的浴室，想要洗澡就需要去公共浴室。而到了冬天，北風呼嘯，大雪封路，想要去洗個澡非常不便，于是父親常常會帶著我去到他朋友的家里借用一下浴室。有一次，我們到了之后才發現浴室的水管出了問題，沒法接水。當我懷著失望的心情準備回去時，父親卻堅持要幫我接水，并且找來一副扁擔，挑了滿滿兩大桶水。那時的我看到父親略顯佝僂的后背，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是在心中暗暗許愿，有一天我長大了，我也要用我自己的肩膀來為父親挑水。只可惜，如此簡單的愿望卻永遠也沒有實現的機會了。”
我轉頭看向小青，見她臉上掛著淚珠，身子有些顫抖，便對她說：“外面太冷了，咱們這就回去吧。”我一邊拉著她往回走，一邊忍不住又說道：“后來我上了大學，跟父親見面的時光也越來越少了，但是他對我的要求卻似乎越來越嚴格了。在我畢業后，不論是工作，買房等等，父親都會再三詢問每件事的細節，會對我做的不妥的地方嚴厲批評。當時的我一度很不忿，認為我已經成人了，不用再受那么多管制了。可現在想想，假如現在還能聽一聽他的批評聲，那該有多好？”
小青輕輕說道：“只可惜，當時只道是尋常。”我嘴里反復念著：“當時尋常，當時尋常……“半晌，我長嘆一聲，牽起她的手，快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