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之間，令人失望的檢查結果已經(jīng)出來了，也許是老天爺太忙了，我所有的祈禱竟然沒有收到一絲絲回應。眼看手術的時間一天天臨近，我的心也一天比一天慌亂起來，本以為經(jīng)歷了這么多，應該凡事都看淡了，可沒想到的是，現(xiàn)在的我遇事更加驚慌起來，患得患失，手足無措。
終于我還是自私起來，鼓足了勇氣，對她說：“骨髓移植的事，還有沒有回旋的余地啊？有沒有可能不做骨髓移植就把病治好呢？“她淡淡地說：“照醫(yī)生說的來看，是沒有別的可能性了，只有這一條路能走。”我還不死心，還想說些什么：“可是……可是……”她疑惑地抬起頭來，問：“可是什么？”忽然似乎明白了什么，目光直視向我，問：“你不會是想讓我拒絕手術吧？”我被戳穿了心事，忙低下頭，兩手搓著衣角說：“沒有沒有，我怎么會做出那樣的事呢？”她又直直看了我許久，直到我手心冒汗她才開口道：“你每次說謊話都這副表情。“我被徹底揭穿，干脆把心一橫，說出了真實的想法：“不管怎么樣，我就是不想讓你受這個苦，雖說你這個不算什么大手術，可畢竟有風險。再說就算一切順利，你也要疼好幾天不是？我就是不想讓你去，不管是救誰。”她聽完后臉色拉了下來，大聲說：“你這說的是什么話？如果能救人性命，哪怕是陌生人，我也愿意受這份苦，更何況這是我的媽媽！”說完之后，她眉頭緊鎖，胸口起伏，顯然是生氣了。
我被她嚇了一跳，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于是低下頭不敢再說。又是半晌過去，也許是她自己消了氣，又或許是看我的樣子有些可憐，她柔聲說道：“我知道你是擔心我，可是換過來想想，假如此刻生病的人是我，需要你來捐獻骨髓，你會不會答應？“我毫不猶豫地說：”當然會。“她點點頭，接著問：”那如果是其他的親人呢？比如你的媽媽？“我仍舊果斷答道：“當然會。”她滿意道：“這就對了，換我來回答也跟你是一樣的，所以你就別再多說什么了，有這個時間，想想手術后怎么照顧我吧，讓我也享受一下飯來張口的日子。”說罷款款一笑，我聽完后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只好沖她咧了咧嘴。她見我如此，一面覺得好笑，一面又想要繼續(xù)寬慰我。片刻之后，她又問我：“你聽說過舍身飼虎的故事嗎？“我搖搖頭表示沒聽說過。她便向我解釋起來：“佛經(jīng)中講，古時候有三位太子，其中三太子從小心地就很善良。有一天，三位太子來到山中，見到了一只母虎帶著幾只小虎，母虎很久沒有吃東西，眼看就要餓死了，于是想要吃掉小虎。三太子見狀于心不忍，在離開后又自己一人悄悄回來，躺在母虎面前想要讓它吃掉自己來填飽肚子。可是母虎實在太餓了，連吃他的力氣都沒有，于是三太子又去撿了一根尖利的木柴將自己刺出血來喂母虎舔食。母虎喝了血之后有了精神，這才將三太子吃了下去。你想，古人尚且如此慈悲，我犧牲自己一點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我聽后只覺得身上的肉一陣生疼，對她說：“好了好了，你快別說了，這故事聽得我頭皮發(fā)麻，一點教育意義都沒有。如果是我，我可舍不得把自己喂給老虎吃。“她笑著說：”這就是個比喻嘛，又不是讓你真的去喂老虎，況且就算你想去喂，我也舍不得。“接著她語氣轉作溫柔，輕聲說：”若是你有什么危險，我也會像你這樣擔心的。不過這只是個小手術而已，不會有任何危險的，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我知她心意已決，終于無話可說，站在原地輕輕嘆了口氣。
手術的前一天，她邀我一起再去那片杏樹林走走，于是我欣然同往。如同每次一樣，我的心情再一次沉靜下來，仿佛世間的一切憂愁在這里都消散到無影無蹤。我們又聊了很久，直到日影沉沉，方才依依不舍的準備離開。正邁步間，她忽然開口對我說：“上次在這里，聽你說了咱們以后向往的生活，后來心中偶有所感，胡亂寫了幾句送給你：
相依談笑長亭前
秋月春風四時閑
坐觀朝夕聽花落
醉臥畫舫擁雨眠
這樣的生活，也許就是你我向往的吧？“
我聽后大為觸動，細細琢磨她詩句里的意思，只覺得那樣的生活再美好也不過，如童話般自由自在，無憂無慮。我對她說：“我以后一定會讓你過上這樣的生活，不再是偶有所感，而是每天的日常。”她笑了笑：“這樣的生活自然是好，不過真正的生活中少不了茶米油鹽，瑣碎煩惱，所以呀，只要你我家人都健康平安，其余的事盡力而為就好，不必把事事都放在心頭，學那庸人自擾。”我用力點點頭，說：“我自然明白這道理，我只是想保護好你，不想把一丁點煩惱都帶給你，我只想看到一個永遠開心的你。“此刻天高地迥，清風徐來，而我對她的深情也全部化作詩意，于是吟道：
柳色青青曲徑幽
杏花村頭詩作酒
紅塵相伴笑歸去
花滿山河風滿樓
她依偎在我身旁，明眸婉轉，衣袂翩翩，仿佛落入凡塵的仙子。我心中只盼望時間就此停住，讓這一刻成為永遠。
只可惜，手術的日子終于還是到來了。我?guī)缀跻灰刮疵撸胍フ宜謸拇驍_她休息。終于熬到了天亮，來到她的身邊，只見她已經(jīng)躺在病床上，做好了準備。我緊緊抓住她的手，對她說：“聽說手術很快就能結束，你別害怕，我就在門口等你，你一出來就能看見我。”她也許是感覺到了我有些緊張，就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安慰我道：“你別說得那么緊張，這只是個小手術，別弄得像生離死別似的。”我聽到她說出一個’死’字，心下有些不悅，想要阻止她的話，卻哪里能來得及？又想起前幾天她的信中提到了生死，更覺得心里不安，忙說：”你快別說話了，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很快就結束了。“她順從地點了點頭，閉上了雙眼。
來到等候室，同小青的家人簡單打過招呼后，我便獨自一人找了個角落坐下，靜靜等待著她的消息。一來同她的家人大多是第一次見，算不上熟悉，二來我現(xiàn)在更希望獨處，期盼這樣能夠緩解一下緊張的心情。此時的等候室里人頭攢動，都是在焦急等待著的家屬，這焦慮的情形加上燥熱的空氣，更讓人覺得心情煩悶。不過說來也怪，雖然此時人聲嘈雜，可我卻能異常清晰地聽見我自己的心跳聲。我不斷深呼吸，告訴自己冷靜一些，只不過是個小手術，很快就會好。
于是我閉上眼睛回憶起與她的過往來，回想起初見時的狼狽，重逢后的喜悅，別離時的思念，還有攜手后的幸福，終于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不過抬頭看了看時間，似乎比之前醫(yī)生告知的時間要長了不少，直到現(xiàn)在仍是沒有她的任何消息，大屏幕上也只是顯示手術中，我剛剛放松的心情又逐漸焦急起來。想要找個人問問，卻又無人知道具體的情況，只是讓耐心等待。
等著等著，忽然幾個護士跑了過去，我本來不以為意，可她們在經(jīng)過我旁邊的時候說著：“是二床的病人大出血了，需要急救……”后面我并沒有聽清楚，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心想，二床？那不就是小青嗎？怎么會出意外？我想要去找她的家人問問，看了一下卻沒有找到，這時那幾個護士已經(jīng)不見蹤影，大屏幕上只是冰冷地顯示著手術中三個字。莫非這不幸終究還是要落到我身上？莫非正如我自己所想，我是一個會給身邊人帶來噩運之人？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手尖腳尖仿佛都有一股冰涼的海水蔓延開來，慢慢覆蓋了我的全身。正當這海水要將我吞沒之時，忽然，她的身影卻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不遠處，我大喜過望，想要跑過去問她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卻愕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腿絲毫無法動彈，于是我急忙大呼她的名字，她似乎聽到了，抬起臉來，先是婉然一笑，接著神情轉為肅穆，輕聲對我說：“我要去一個地方了，可是我很害怕，我想你陪我一起去好嗎？”我自然回答：“我當然陪你一起去，可是，我怎么一步也走不動？”她長嘆一聲，說道：“那好吧，也許命該如此。我自己先去了，你自己要好好的，別讓我擔心。”說罷，轉身慢慢向前走去。我大急，大喊她的名字，可她卻置若罔聞，越行越遠。眼看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我的眼前也只剩下了無窮無盡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