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已經開始轉暖了,可她的身上仍帶著些許寒氣。她聽到我喊她的名字,先是愣了一下,接著抬起臉來,細細端詳著我。我一時間百感交集,感激,愧疚,幸福,許多感情交織在一起,不知該用何種言語表達,只是如往常一般,伸出手來輕輕捧著她那冰涼的臉龐,輕聲說:“大小姐,對不起,讓你受苦了。”也許是我的眼神說明了一切,她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問我:“你……你都想起來了嗎?”我用力咬下嘴唇,重重地點了點頭。只見她的眸子里閃過一片光亮,這光亮隨即又化作三分柔情,再然后,柔情又變成一江春水,在她的臉上靜靜流淌。流著流著,她再也忍不住,淚水如雨打芭蕉般,似是要將這些日子里來受的委屈一股腦兒地全部發泄出來。我忍著她的怨言與捶打,將她緊緊抱住,又把她的臉輕輕貼在我的胸口,附耳不斷對她說道:“對不起。”
時間似是過了很久很久,我站在原地,靜靜聽她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很多故事,直到再無新鮮事可講,就連舊故事也重復了一次又一次,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推開我,輕呼:“糟了,醫院的人還在四處找你呢。”我疑惑道:“找我干嘛?”她白了我一眼,說:“你還好意思問,醫院里平白無故丟了一個病人,能不著急找人嗎?快跟我回醫院去。“
又是一個閑暇的周末,她慵懶地躺在沙發上,一邊看著電視,一邊指揮我:”來拿點水果給我,對了再拿點瓜子吧。要是再有點爆米花就更好了。“我則跑來跑去,一一照辦。終于她心滿意足了,想不出什么要使喚我的地方了,便說:”沒別的事了,你坐下陪我看電視吧。“我順從地坐在一旁,卻聽她說:”等等!“我不解地看向她,她繼續用命令的口吻說:”喂我吃個爆米花。“接著張開了嘴等著。我挑了一個爆米花小心翼翼塞進她的嘴里,只聽她發出滿意的嘆息,說道:”這飯來張口的生活果然舒服。你說我剛剛手術完那會兒,身上還疼著,你怎么不來伺候我啊?還讓我難過擔心了那么久。早知道你是這樣恢復過來的,我就早點拿個大木頭棒子砸你腦袋了。“我連聲叫屈:”這個事它也不怪我啊,我也不想這樣的,誰讓十二床出事了,我聽成了是二床呢?“她滿臉鄙夷:”看來你不光心理素質差,耳朵還不好。“我訕笑著為自己解釋:”關心則亂,關心則亂嘛。“她聽后沒有再數落我,反而靜了下來,緩緩將頭轉向著窗外,然后淡淡地說:“今天的天氣真不錯。”我附和道:“對啊,天氣真好,適合睡覺。”她再次給了我一個大白眼:”你個大懶蟲,就知道睡覺。“我撓撓頭,又不敢反駁她,就站在一旁發愣。她又不滿意了:”你別傻站著不出聲啊,還以為你又出毛病了呢,怪嚇人的。“我其實也已猜到了她的心思,就開口說:”那要不我陪你出門走走?“果然此言正中她下懷,她開心地點點頭:”好啊,那我們走吧。“
不知不覺間,又來到了那片杏樹林。此時天氣已有些炎熱起來,青杏也掛滿了枝頭,只覺得能再次站在這里欣賞風景,實是人生幸事。回想起來,這一生我走遍大江南北,看過無數風景,可最愛的仍是這片杏樹林;吃過了無數山珍海味,珍饈佳肴,最想念的還是她的一碗蛋炒飯;聽過了各種語言,浪漫情話,最想聽到的卻是她的一句晚安;拍攝過了許多動人的照片,可最打動我的,還是那天的江南午后,和風暖陽,溪水輕淌,還有她微擺的裙角,和微笑的臉龐。
想到這里,我對她說:”現在終于感受到了若無閑事掛心頭的狀態了,心情如此,只覺得周圍的草木蟲鳥都異常可愛了起來。“她笑著說:”我也是這個感覺,所謂也無風雨也無晴,就是這樣吧。“我用質疑的口吻問她:”也無風雨也無晴?這么淡定嗎?假如現在我要向你正式求婚呢?“她一愣,臉上現出一片潮紅,輕聲說:”又來搞突然襲擊,求婚的話,你有準備好嗎?“這個自然難不住我,我隨即掏出了早就準備好的訂婚戒指,遞過去輕輕放在她的手心,不等她有什么回應,搶先附耳對她說道:
弦上琴歌春雪飛
東風作序雁字回
杏花小樓休獨倚
人間比翼共徘徊
她聽后輕笑了起來,卻不著急把戒指戴上。我心里開始微微緊張,但仍是強作鎮定地說:“大小姐?是哪里不滿意嗎?”她沉思片刻說道:“你什么都準備好了,就是還差一個考驗。”我愈加緊張起來:“什么考驗?”她笑著說:“不用害怕,不難的,我這兒有半闕詞,下半闕寫不出來了,想要你幫忙對上。”接著輕聲吟誦:
山前云徑棲,山外炊煙起,從來知己相伴難,古渡頭空尋覓。
我聽后開始叫苦:“大小姐,我又不是曹子建,那七步成詩的事,我可做不了。”說罷,二人同時想起了初識時的旖旎風光,不由相視一笑。也許是心情豁然開朗,連腦子也活躍起來了,沉思一會兒,心中便有了計較,我便對道:
夢里微雨迷,夢醒芳草地,此去余生有情癡,永不負相思意。
她眸子里又一次閃過欣喜的光芒,輕輕將戒指套在了手指上,柔聲說道:”永不負相思意。“不等她說完,我掏出了一枚信箋遞給她,說:”還有一份禮物送給你。“她好奇地看看手中的信,問:”這是情書嗎?“我笑笑說:”算是吧,你先看看。“她便展開信紙,讀道:
曾聞古人以賦抒情,昔張衡作《定情賦》,蔡邕作《靜情賦》,陶淵明作《閑情賦》,皆瑰麗乎詞藻,斐然乎文采,然其辭義,未嘗得我心矣。今我雖不才,試作《長情賦》以贈佳人,愿一生一世,情意久長。
暮春四月,青杏漸黃。柳絮紛飛,葉盛草長。一朝得脫樊籠,游往昔之水巷。舟輕揚而槳容與,蓮漸開而水波蕩。晨鐘聲遠,水青山蒼;往來修禊,少長怡然。或獨步踽踽,或并肩成雙;或款坐而濯足,或緩步而淺唱。觀錦鱗之遨游,望飛鳥之徜徉。海棠微雨,人間溫柔;梨花雪落,山河白首。日影曜而流金,煙波渺而浩蕩。星火漁舟,月上重樓;竹林風晚,江山毓秀。
于是登高兮顧盼,有佳人兮憑欄;膚勝雪而如晝,眉飛煙而凝霜。妙目盼兮流眄,纖腰盈兮無雙。悄立春松,寂寥秋寒;翩起驚鴻,熏風和暢。同臨溪而浣筆,共登樓而并肩。君子感懷,撫琴相邀;紅袖歡顏,鼓瑟以對。揮筆落而靈犀點,燭影曳而兩情牽;陋室對酌,勝似畫棟雕梁;風雨同舟,不羨白首鴛鴦。遠山暮而日短,夜雨柔而思長。馬蹄聲淺,攜手觀花陌上;碧水潭深,惟愿此情久長。
讀完后,她輕輕將紙合上,抬手擦了擦眼角。我見她如此,就關心道:“大小姐,你怎么哭了?”她飛快地放下手,故作倔強道:“我沒哭,誰說我哭了?我那是被你文章的酸臭味給熏的。”我沒有再說什么,只是輕撫她的長發,微笑地看著她。
她定定神,說道:“我也有東西送你。“我怔怔地看過去,只見這時陽光正好,照耀得這樹,這草,這杏子都成為了金色,還有她的烏黑長發,她的潔白長裙,也都化作耀眼金色,在我心中蕩開層層漣漪。她取出一張信紙,我接過一看,上面卻并無字跡。我不解,抬眼望向她,她卻微笑著走近,依偎在我身旁,取出我第一次送給她的那支筆遞到我手中,接著握住我的手,共同在紙上溫柔寫道:
永結筆墨情,生生長相守。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