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天氣很熱,于是賈母命鳳姐把大觀樓兩邊的大高樓打掃出來,掛上簾子,再在兩邊樓中間寬闊地帶搭了個戲棚子,一邊吹著樓風一邊看大戲,岫煙和她母親陪坐在一旁,鳳姐調笑道:“老祖宗可真會享受,這會子巴巴的叫人家把大樓打掃出來,瞧招得我這一身的灰!你們是過節,我倒是受罪來著!”
“瞧這鳳丫頭乖得,來猴兒,我賞你個棕子吃!”
“謝謝老祖宗疼我!”
“不疼你還能疼誰,只是還有一事要勞煩你,你去開了閣樓,叫人把那大船的遮陽幔子和槳抬下來吧,我遠遠的瞅著藕香榭那邊的荷花開得倒好,親戚難得來一招,萬能錯過了咱們府上的這一大樂趣!”
“老祖宗真是想一出是一出,那大船的遮陽幔子和槳倒是不難拿,有兩只棠木舫也正停在不遠處的船塢里,只是沒有現成的駕娘!”鳳姐道。
“怎么會沒有駕娘,貴妃娘娘省親那遭不是專門到姑蘇買了兩個駕娘來!”賈母道。
“巧得很,這兩位一同請辭了!”鳳姐道。
“這不難,咱們鄉下人哪個不會劃船!”胡氏興沖沖道。
鳳姐原來是想偷個閑,見胡氏這樣說,只得哎呦一聲:“我這是做的哪輩子的孽啊,屁股還未坐熱呢!”
“勞動姑娘了!”胡氏仿佛覺得自己說錯了話。
“你不用和她客氣,她精神旺盛著呢,十個男人竟不如她一個!”
這時林之孝家的稟報道:“姑娘們下學了,正往這邊來呢?”
“怎么這么早就下學了?”賈母疑惑。
“老祖宗忘了,今兒是端午佳節,女先生都要回家過節的,因此姑娘們只是去點個卯就回,接下來的三天都不用去上學呢!”林之孝家的回道。
“那可要把她們樂瘋了!”
“姑娘家也上學,我這還是頭一朝聽說!”胡氏道。
“也不是什么正經學堂,不過是請了女先生,胡亂認得幾個字罷了,要說正經學堂咱祖上也有開辦私熟,族中男子有那家道貧窮的都可在此免費讀書,不過都是祖上的福蔭罷了,咱們寶玉小的時候也在里面混過,不過要說正經學堂都中要數弘文書院了,那是國辦的,普通人家的孩子根本進不去,咱們寶玉就在那上學!對了,寶玉什么時候回來!”賈母道。
“晚一陣子才來呢,說是見了老太君下午還要去學堂!”
“這弘文書院端午也不放假嗎?”
“大考在即,怕是不能放!”林之孝家的回道。
“別把把這孩子逼忒緊了,小心逼出病來!”
這時三位姑娘過來了,老太君拉著岫煙的手道:“來瞧瞧咱們家的姑娘們。賈府有四位姑娘,大姑娘賈元春乃二房嫡出,如今已貴為貴妃。二姑娘是大房庶女,親生母親死得早,少言寡語。三姑娘模樣生得最好,詩書也讀得好,奈何卻只是個二房庶出的小姐,不過她自尊自愛,心氣也高,除了那些狗仗人勢的奴才欺負她是庶出,老太君倒并未薄待她。四姑娘身量尚小,三位姑娘皆是一樣的穿著打扮。
這時來人稟報船已經從船塢里拉出來了,正在泌芳池邊上停著。于是一行人彩衣飄飄,香汗淋淋,朝池邊走去。
姑娘們難得放學最是活躍,嘰嘰喳喳的相擁上船去了。
胡氏一撐桿子,高聲道:“開船咯!”于是大船朝藕香榭劃去,遠遠的就能聞到一股清香。
大船剛劃到杏葉渚附近,林之孝家的就在岸上詢問:“請問中飯在哪里擺下?”
“鳳姐道:“前面不遠處就是三丫頭的秋爽齋,附近有個曉翠堂,她那里寬敞,就在曉翠堂擺下吧!”于是大船向曉翠堂劃去。
三位姑娘中最大的也才十五六歲,竟都是童性泯,下了船就爭相坐到了桌前。
老太君見了樂呵呵道:“虧你們還是大家的小姐,這樣沒規矩,親戚還沒入座呢,你們倒先搶著坐了,書竟是白念了,我瞅著你們邢姐姐倒更像那大家子出來的!”
“小姐們活潑慣了,老太君也別太拘著她們,我瞅著都中全是方方正正的姑娘,倒及不上咱家這幾位!”胡氏道。
“我也老了,調教了一個大姑娘也算是功德圓滿了,叫我再調教個把人兒出來也是有心無力了,就讓她們胡亂混吧,日后好與歹只能看她們各自的造化了!”
“誰不知道咱們老太君會調教人是出了名的,莫說大姑娘,單是老太君身邊的丫頭,一個個拉出去都是上得了臺面的,咱們二爺身邊侍候的大丫頭四個都有兩個是從老太君身邊撥過去的呢!”鳳姐道。
史老太君拉著岫煙的手道:“我瞅著這孩子的模樣品性兒倒和我家大姑娘有幾分相似,看著這孩子我就像見到了我家大姑娘!”說著說著,老太君的眼眶兒竟紅了一大圈兒。
岫煙他們不知緣故也不敢胡亂幫腔,只順著老太君的情緒淌眼抹淚起來。
只見老太君繼續道,“早知今日,我又何必當初,辛辛苦苦調教了那么一個人兒,竟給送到那見不得人的地方去了,一年到頭也見不到一面!”
“老太君不必憂傷,元春她是去享福去了!”王夫人安慰道。
“享什么福,那地方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一個行差踏錯就是萬劫不覆,哪像咱們這些小門小戶平安快樂!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心思,那孩子竟成了你們的工具,天下竟有你們這等狠心的父母,罷了,我既然已經害了一個就再不害第二個了!”
原來出了元春的事,老太君就執意撂開手不再管家中的其他姑娘們,讓她們肆意散慢不成樣子,表面上是不關心她們,實際上是在保護她們,她不希望自己調教一個好的,就被她們的父母送一個入火坑。
聽了半天岫煙和她娘也沒聽出個所以然來,最后還是鳳姐兒解釋,她們才明白,原來大姑娘元春因為才德皆備被選入宮中做女史,如今已貴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
史老太君憐貧愛幼是出了名的,她最愛的孫女被她的父母送入了火坑,至今她都還不肯原諒他們。
因為這件事王夫人在史老太君面前總是抬不起頭來,今兒見史老太君這么喜歡岫煙,她想將功折罪,親親熱熱的把岫煙拉在自己身邊,拍著她的手問道:“好孩子,在家都讀什么書啊!”
“就只讀一了論語,孟子!”
“那不得了,咱們家這幾位上了兩年學了才讀幾篇女則,難怪這樣的知書達理!請的是哪家的先生?”
“不曾請先生!”
“難道是無師自通!”
“倒也不是,只是咱家隔壁住了戶讀書人,讀了十幾年書,也曾中了秀才,小時候他曾手把手的教我寫得幾個字罷了,也不知道他算不算是我的先生!”
“怎么不算,他可是你的啟蒙之師,這份恩情大于天!這么說這論語孟子倒是這位秀才言傳身教了!”
“這倒不是,漸漸的我認得字了,就向他借了書自己看,他的書上都有注解,我自己就能看懂,不曾向他請教一二,再后來他上都趕考了,一去就是三年,音信全無,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說到這里,岫煙再一次握緊了胸前的玉,她竟然走神了。
史老太君見岫煙對那秀才似有思念之狀,于是問道:““那秀才多大年歲了,長什么模樣,既然他人在都中,叫畫師畫了圖像肯定能找到他!”
胡氏見話題越扯越遠了,于是道:“找他干嘛,不過是個七八十歲的糟老頭子罷了,說不定早不在人世!”
“我還以為是個年輕小子呢?”
“老太君想岔了!”
“不過我看丫頭的情狀似有思念之意,好歹他也是丫頭的授業恩師,既然人在都中找一找也無妨!”于是大家不再提那個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