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間,距離高考還有一百天。
百日誓師,紅氣球和油性記號筆,鮮花和烈陽。
最壯觀最激勵的場面,蘇喜卻因為生病而錯過了放飛氣球的橋段。下午來到學校,萬般不甘。本想去找姜燼曄的,沒想到她會再次遇到這個人。
“你不是休學了嗎?”
葛晶晶遞給她兩支氣球:“是,可我不能錯過百日誓師。你要知道我如今這個模樣,全都拜罪于姜家。我父親怕我在姜燼曄面前抬不起頭,就叫我休一陣子學。他是為了面子。”
“可是她這樣子……真的是為家人所迫嗎?”蘇喜上下打量著這個曾經的朋友:葛晶晶染了一頭臟兮兮的炸毛紅頭發,穿著鑲著柳釘的露臍裝,戴著臍環,化著濃妝——儼然一副社會人的樣子,看起來比同齡人老十歲。
“這氣球是……?”
“給你的。”葛晶晶拉住她,“雖然我憎恨姜燼曄,但我從來沒有想過疏離你。”
蘇喜頓時就被這話感動了:“放氣球嗎?什么時候?”
蘇喜的臉上,露出了天真的驚喜。
葛晶晶在她耳旁低聲說:“去個高點的地方,夢想會飛得更遠。我們來點不一樣的。今晚放學,商貿爛尾樓天臺,等你。”
姜燼曄收到短信時才意識到結局到了,來得猝不及防。
【陌生號碼:吶~蘇喜在爛尾樓哦,會發生什么,誰也不知道呢~】
下面配了一張圖:蘇喜跪在地上,嘴上封著黑色的膠條,鼻青臉腫,掛著淚水,周遭環境漆黑又逼仄。
姜燼曄立即攔了輛出租車,前往爛尾樓。路上撥通顧明遠的電話,急促又緊迫的聲音傳進顧明遠的耳朵:
“結局……結局到了,顧明遠,我需要你的幫助。”
“怎么了?別著急,我在!”
姜燼曄心跳無法平穩:“我要向你坦白……關于故事結局。”她平定了一下呼吸,“故事結尾,女主角受葛晶晶的要挾,跌下四十層爛尾樓……我現在…在去爛尾樓的路上。幫幫我,一定要攔住顧明易!葛晶晶一定也給他發了短信,不能讓他來,一定要攔住他!”
顧明遠:“告訴我,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嘟——”
顧明易從洗手間出來:“怎么了?”
“沒…沒怎么。”顧明遠放下手機,“哥你手機呢?”
“手機——”
正說著,短信提示音就響起了。她茫然地看了一眼:“什么啊這?什么爛尾樓……姜——臥槽!!”顧明易轉身就跑。
“哥!”顧明遠立即攔住他,“聽我一句,別去!”
“為什么?!”顧明易急紅了雙眼,“姜燼曄被姓葛的挾持了!!”
“哥!!”顧明遠死死的攔住這頭獅子,“顧明易,你不能去!”
“我怎么不能去?那是我女朋友!你沒資格攔我!”
思來想去,反正姜燼曄也要回到她的世界了,顧明遠決定告訴他真相。“姜燼曄什么都知道。”他說。
“什么?”
“姜燼曄知道你的生日,你的喜好,你的個人私事。她知道顧宅怎么走,知道我們身上發生的任何事!她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么,知道每一個人的命運!!”
“荒唐!”顧明易怒吼。
“你不信也得信!她不是姜燼曄!你遇到她的時候她就不是姜燼曄!”
顧明易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只一個勁想沖出去救人。
“她是初一!是一名網絡作家!我們都不存在,我們是她寫的書!!”素來文質彬彬的顧明遠從未這么焦躁過。
顧明易的心臟猛地抽了一下。
“初一有她自己的生活。如今結局要來了,她也該回去了。”顧明遠冷靜了一下,“你不能去,是因為她要從四十層樓上跳著下來,才能離開書里。”
顧明易愣住了,如果換作是別人,他一定不會相信。但是姜燼曄,他沒有堅信,也沒有懷疑。
他想起了圣誕夜那次爭吵。竟然還有一些釋然。
“她在哪?”
“我問你她現在在哪?!”
顧明遠被哥哥嚇到了,他吃著嘴:“她在……在爛尾樓天臺。”
顧明易奪門而去。
“你就這么自私嗎?她也有她自己的生活!”
一切剜心之舉,皆為徒勞。顧明遠癱坐在地,茫然無力。
(三十)
十一點,天下起了小雨。攔不到出租車,顧明易在路燈下狂奔。行人寥寥無幾,只有細雨聲和急促的腳步聲交錯。
“姜燼曄知道你的生日,你的喜好,你的個人私事。她知道顧宅怎么走,知道我們身上發生的任何事!她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么,知道每一個人的命運!!”
“你你……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還有……我沒和你說過我喜歡吃草莓。”
“她不是姜燼曄,你遇到她的時候她就不是姜燼曄!”
“她怎么……找得到我家浴室?”
“如果……我說……我是上帝,我知道所有事。你信嗎?”
“她是初一!是一名網絡作家!我們都不存在,我們是她寫的書!!”
“讓我借這具身體,在這個世界里過完一輩子。我已分不清哪里是現實,哪里是虛境。”
“你在草稿本里寫的那句話,我就當那是你在寫小說或者詩歌的靈。可是你又是怎么知道那么多事的?你怎么知道的我的喜好和生日?第一次來我家,你是怎么找到的浴室?這四個月來你怎么做到的料事如神?教我可以嗎?”
“那是個秘密!對不起,顧明易,我不能告訴你原因。”
顧明易內心很復雜。他知道,他一直揪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曄曄,你究竟是什么人?”
終于攔到一輛剛從爛尾樓來的出租車。“商貿工程大樓,謝謝。”
司機:“今天真的中邪了,剛剛才拉了一個姑娘去爛尾樓。我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大半夜的不回家亂跑啥子?我算服了,剛剛那位姑娘急慘了,一路都在打電話。說啥子結局啥子幫忙攔住哪個的。害年輕人喲。”
顧明易已經不管那司機后來又說了些什么,他現在只有一個目的:
“倘若你真的要回去,那么我不留你。但你在這世界上的最后一程,我一定要陪你到最后。從四十層墜下,你一定會害怕,沒關系,有我在呢。”
骯臟逼仄的施工地,又下了雨,處處是泥濘。顧明易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姜燼曄會在半夜一個人來到這里。
“她究竟經歷了什么?她為什么要創造我們?她為什么會穿書進來?”
突然之間,距離再一次變得好遙遠。他茫然,在她身上的謎團,全部浮現出來。為什么?為什么?他問自己。卻無人知道答案。
“姜燼曄,等我!”
爛尾樓沒有裝電梯,四十層,他一級一級的跑,一階一階的爬,一層一層的攀。體力,就像一只焚燒自己的殘香,在熱和光中殆盡,殆盡……
“既然撕了,那你為什么還來復讀?”“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來復讀。”
“真牛逼,這么香都不能動搖你。”“顧明易你——動搖了又怎樣?我媽又不會給我送飯來。”“其實你若不介意,可以和我一起。”
“我明白你顧明易。其實許多復讀生都不愿重溫自己的高考,那雖不是恥,卻也不是件光榮的事,我能理解。”
“姜燼曄,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在別人身邊做著別人的快樂,別人能給的我也能給你,寶貝需要被人捧在手心里!”“那么,顧明易同學,既然寶貝需要被人捧在手心里,那么究竟是你捧我,還是我捧你呢?”
“顧明易,家人和叔叔都在,我們官宣吧。”
“情侶裝呀,怎么樣?驚喜不?”“你——幼稚鬼!”
“姜燼曄會一直喜歡顧明易。”
好多橋段,好多浪漫,像泡影,在腦里放著幻燈片。他從不認輸,但他無數次為她妥協。他將淚水堵在鼻腔里,祈求她,一定要等他來了再走。
終于上了天臺。
“姜燼曄——”他喊出這個名字的那一刻,笑了。淚水卻奪眶而出。
姜燼曄驚地瞳孔驟縮:“你怎么來了?我讓顧明遠攔住你的!”
其實她早已做好了再也不回現實世界的打算。她知道,只有讓顧明易親手推她下去,她才會回去。于是她讓顧明遠無論如何也要攔住他。
在葛晶晶以蘇喜為脅的要挾下,姜燼曄已經站在了天臺的邊緣上,身后是萬丈高崖,身前是骯臟逼仄的施工臺。她在和葛晶晶耗時間。蘇喜在哭,在掙扎,可她渾身被綁,跪倒在地,無力動彈。
“喲,”葛晶晶眼里已然沒有了青春的星星,取而代之的是仇恨,“來了嗎?”
她笑了,笑得像一個走火入魔的修士:“我告訴你們,你們可知道在一瞬間失去一切的滋味嗎?這一切全都拜她所賜!蘇喜,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他們兩個!怪顧氏和姜氏!”
“顧明易!!”瘋女人嘶吼,“看那女人跳下去!姜燼曄!你不死,死的就是蘇喜!”
顧明易壓根不理會這個瘋子。他朝姜燼曄走去。小雨伴著涼風,貼在他的臉頰上。
“你別過來!顧少!別聽那瘋女人的!”姜燼曄喊著,看著顧明易朝天臺邊緣走來。黑夜下,借馬燈的光,她看到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玩世不恭;看到他額角的汗水,亮晶晶的,讓她想起他們再次相遇的那個晚自習。
“怕不怕?”他溫柔地,“姜初一。”
“什……什么?”從未聽他這樣叫過她,姜燼曄愣了愣。
顧明易輕輕走到她的旁邊,對那個瘋女人冷笑:“都是成年人了,要負法律責任了。葛晶晶,聽到警車聲了嗎?準備好哦。”
他將手輕輕搭在姜燼曄的肩上。瘋女人在雨中咆哮,蘇喜掙扎得更加瘋狂。
“你的秘密,我可都知道了哦,你果然是上帝。”顧明易一臉的戲謔,“你想不想回去?”
“我——”猛的失衡感被這人帶來,姜燼曄尖叫了一聲,以為自己的計劃就要失敗了,緊接著推她的那只手又用力將她拉住。心臟砰砰直跳。
虛驚一場。
剛剛放松警惕,還沒來得及緩過神,又一陣失衡,整個人腳下一空,便只有冰冷的風和失重感。
尖叫聲劃破黑夜。
她確切的感知到,有個人在她身旁,將她的后腦枕在他的臂彎上。竟然……對這場墜落沒有任何的恐懼。
(三十一)
初一驚醒,眼角掛著淚。至于剛才發生了什么,她意識到,是顧明易陪她一起跳下了天臺。
她枕著的不是他的臂彎,躺著的也不是急颶的失重感。真切又踏實,卻暢然若失。環顧周遭,是最熟悉的臥室。雪白的天花板,刺眼的陽光和身側的筆記本電腦。電腦里是她的小說原稿,還未點擊提交的原稿。
因販賣毒品非法偷運文物,顧家長子顧明易,被判處無期徒刑。
“顧明易……”她撫摸著屏幕上那個虛擬的名字,再也無法忍住淚水。猶如決堤的山洪,她將臉埋入被褥。
讓它們宣泄,她失聲痛哭。
不論多波折,多不舍,顧明易,都只是她在茫茫長夜里的南柯一夢。所有的事情都是注定的。注定了他們,一個虛,一個實,永遠不會有交點。
又回到了只有一個人的日子和生活。初一,知名網絡作家,今天終于感受到了生活帶來的挫敗。她如今敗給了她自己。
一敗涂地。
在家中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幾周。都說水瓶座最沒心沒肺,走出情傷只要一個晚上,可是每到晚上她總希望能再做一次那個夢,再穿回去一次。
每晚都有顧明易陪著,每個黎明,都在哭泣。
漢服文化節,在她的樓下火熱開辦。
她決心重新過生活。她換上一身絕美的明華堂,用最貴的化妝品,畫了最驚艷的戲妝。這個憑“緣”的世界,人人皆是旅人,沒有什么情傷是一場艷遇解決不了的。
漢服文化街上,穿漢服的人形形色色,人來人往,說笑交錯,儼然一派融合了盛唐、宋、元、明、清的錦盛繁華。熙攘人群中,她的思緒總被那些灰白的身影所吸去,每一個都令她想起顧明易。
顧明易穿了一套灰白漸變的漢服,豎著高冠,畫著中國風戲妝,脖子上掛著一個藍色的工作吊牌,滿眼含笑地對她說:“小姐姐,你好。”
根本無心尋緣,走不出這段往事,看什么都是他。但她心里明白,什么都不是他。
愛上一個不存在的人,是何等的痛楚和悔恨。
她就這樣走走停停,漫無目的,百無聊賴。但凡是同好的漢服黨都,能認出她身上的那套明華堂,今年剛絕版,如今二手價都能炒到2萬。當然,自有人前來搭訕,她也試圖讓自己去和他人溝通,交流,試圖讓自己忘記,哪怕是暫時的。
但她做不到。每一個人都叫她想起那個人,卻每一個人都不如他。
日落西山。
初一找了一家面館,想要草草地解決晚飯。
“竹蓀湯面,謝謝。”
“沒有竹蓀了姑娘,你早點來還有。剛剛那個人點了。”
失落中,一低眸,見一灰白色身影。出于習慣,她多看了他一眼。那人在看手機,等他的餐。他不經意的抬頭,愣了愣,對她笑了一下,文質彬彬的樣子,然后埋下頭。
像,這個人真的好像。她也禮貌的回禮,在他鄰桌落座。“那要一碗香菇面,謝謝。”
她靜靜的注視他,灰白色的漢服,豎著高冠,畫著中國風戲妝,只是沒了脖子上的藍色工作吊牌。
那人抬頭,二人對視。
“你知道D市有個漢服社嗎?”初一忍不住了,開口問道。
“不知。”這個穿灰白漸變大袖戲服的人彬彬有禮地回答道,“你是那里的成員嗎?”
初一眸中閃過一絲失落:“啊,不是的,但……我有個很重要的人是。”
不是他,別瞎想了,他不存在的。
“這樣啊,那個人今天也來了嗎?”
她搖頭,垂著首:“那里也辦漢服文化節,他還是主場戲的演員。不過那一次我沒去,就錯過了。”
“啊,那一定很遺憾。”他的瞳孔正視著她,卻低著眸子。那眼波像極了顧明易看她的眼神。對上這眼光,她觸了電一般。如果顧明易看著姜燼曄的眼神,在現實生活中有原型,那么這個人再適合不過了。
“的確好遺憾。”
“他現在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
“那你為什么不去找他呢?”
“不是我不去找。我找不到。我走了,再也回不去了。”她說,“我還在等他帶我去看城南的向日葵,他這個騙子。”
說完便長嘆一口氣,二人默契的陷入了沉默。
直到初一草草結束這頓晚飯,付過款,起身離開。日已沉盡,月出東山。小店門口,晚風清爽,行人與燈,歡笑匆匆。
地球上七十億人,茫茫人海中要和誰擦肩,都來之不易。
“顧明易,你終究還是負了我姜燼曄。翻不過去的頁,就讓它被時間腐蝕掉吧。”初一望著車水馬龍和來來去去的漢服者。
“你不是不喜歡漢服嗎?絕版明華堂這么隨意就穿出來,你怎么解釋?”
一個聲音自身后傳來,異常熟悉,紈绔又幼稚。猶如平地一聲驚雷,初一的轉身伴著心跳的驟然加速。痛之剜骨的執念,豈是那么隨意就得以釋然?
痛苦和幸福都近在咫尺,她選擇再天真一次。
穿白灰漸變色大袖戲服的公子立在眼前,似刻意和誰說話,又似漫不經心:“原來從四十層爛尾樓上跳下來,真的可以穿越。不過孰真孰虛,我還真傻傻分不清呢。”
“你——”初一驚得說不出話,粉紅色的桃暈開上臉頰。
那人低下眸子,又忽然抬起來,來自海洋的蔚藍般溫柔的眼波注視著她的眼睛,表情平淡,卻藏不住緊張和笑意。
“姜初一,”他伸出右手,朝她勾了勾手指,“你,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