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將繡坊的青瓦砸得山響。曉雅跪坐在濕漉漉的天井里，膝下的青磚硌得生疼。母親陸婉清舉著藤條的手還在發抖，沾著泥水的嫁衣碎片散落在她腳邊，“你當自己是金枝玉葉？不過是個連嫁衣都繡不好的廢物！“

雨水混著淚水滑進嘴里，咸得發苦。曉雅盯著母親鬢角新添的白發，忽然想起三日前在繡坊的黃昏——

那日蟬鳴正躁，染坊送來的靛青布料突然墜地。曉雅慌亂去撿，卻見陳松發跌跌撞撞闖進來，發間還沾著幾片枯葉，粗布衣襟被汗水浸得透濕。他扒住門框直喘氣，眼睛卻亮得驚人：“曉雅！城東新開了家桂花齋，聽說他家的玫瑰酥用的是晨露泡的花瓣！“

繡繃前的銀針“噗“地扎進指尖，曉雅望著這個總在工坊外徘徊的年輕樵夫，突然想起今早二姨母的話：“你也老大不小了，隔壁綢緞莊的獨子，人家母親央我來說......“此刻繡房里其他繡娘的竊竊私語像細密的蛛網纏上來，有人故意提高聲音：“姑娘，這是要訂親了？“

曉雅感覺耳根發燙，正要開口，手腕突然被拽住。母親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后，冰涼的手指像鐵鉗扣住她，將她拖到屏風后頭。檀香混著母親身上的藥味撲面而來：“你可想清楚了？“陸婉清扯著她被針扎得滿是血點的手，“他不過是個砍柴的，連件像樣的衣裳都穿不起......“

“不考慮了，就他吧！“曉雅脫口而出，指甲掐進掌心。昨日表妹婚宴上，明姝戴著赤金累絲鳳冠的模樣在眼前晃悠，繡坊里的小桃也定親了，婆家是城里的米行。今早梳頭時，她分明看見鬢角添了根白發。

母親松開手后退半步，像是被燙著了：“你要氣死我？“話音未落，外頭突然傳來陳松發的聲音：“伯母！這是剛摘的野茉莉，曉雅說過喜歡......“

第二日卯時三刻，熟悉的腳步聲準時響起。陳松發局促地背著竹簍，里頭的野茉莉還沾著露水。往后的日子，晨光暮色里總有個挺拔的身影候在繡坊角門。曉雅漸漸習慣了竹簍里變著花樣的山果，習慣了他笨拙卻固執的守候。

直到那天在城隍廟，曉雅正低頭看糖畫攤，忽然聽見清脆的童音：“哥哥！這是嫂子嗎？“她抬頭，見扎著紅頭繩的小姑娘踮著腳，烏溜溜的眼睛亮得驚人，“我叫小艷，豐色艷！“

曉雅蹲下身替她擦去嘴角的糖漬，觸到女孩掌心厚厚的繭子。陳松發在旁訥訥開口：“繼母生了她就走了，這些年都是小艷跟著奶奶......“話音未落，小艷突然把攥著的糖畫塞過來：“嫂子吃！我不要了！“

暮色里，小艷攥著曉雅送的絹花蹦蹦跳跳，忽然轉身：“嫂子，等我長大了，給你繡最漂亮的嫁衣！要繡九百九十九只鳳凰，比明姝表姐的還好看！“

深秋的銀杏葉鋪滿青石巷時，曉雅在月事推遲第三日吐得昏天黑地。銅鏡里的人影消瘦蒼白，母親舉著脈枕的手微微發抖：“糊涂丫頭......“消息傳開的當夜，陳父拎著兩只老母雞上門。油燈下，兩個老人的影子在墻上拉得老長。

“既然有了孩子，就按規矩辦。“陳父甕聲甕氣，“我家雖窮，聘禮不會少。“

母親的聲音像浸了水的棉絮：“全憑親家做主......“曉雅隔著窗欞，看見母親偷偷抹了把眼淚。

拍婚紗照那日成了噩夢。曉雅指著樣冊里的九鳳釵，剛要說“就這個“，陳松發口袋里的傳呼機突然震動。他接完電話臉色發白：“我爹說......“

“沒錢充什么闊氣！“婚紗店老板摔了茶盞，“早知道就該去街邊攤拍！“曉雅攥著裙擺后退，看見鏡中自己慘白的臉，突然想起小艷說過的“最漂亮的嫁衣“。淚水模糊間，她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隨便吧。“

婚期將近時，小艷捧著新縫的鴛鴦枕闖進來。她眼睛熬得通紅，發間沾著線頭：“嫂子，他們說你嫌喜被花樣老氣......“話沒說完就被曉雅攬進懷里，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柴火香。

“傻丫頭，我喜歡得緊。“曉雅摸著枕頭上歪歪扭扭的針腳，突然想起自己繡壞的嫁衣。小艷在她懷里抽抽搭搭：“等我學好了，以后給你繡百子千孫圖......“

迎親那日，曉雅望著銅鏡里的自己。鳳冠沉甸甸壓在頭上，胭脂蓋不住眼底的青黑。蓋頭落下前，她恍惚看見小艷穿著水紅襦裙，正踮腳替她整理裙裾。鞭炮聲驟然炸響，驚飛了屋檐下的麻雀，紅蓋頭下的世界突然暗下來，繡著并蒂蓮的帕子被攥出細密的褶皺。

“新娘子上轎咯——“喜娘的喊聲里，曉雅聽見小艷帶著哭腔的聲音：“嫂子！等我長大......“

淚水終于決堤，曉雅想起暴雨那天，母親撕碎的嫁衣碎片上，那朵未繡完的并蒂蓮。原來有些承諾，就像指尖的血珠，越是用力握緊，越是滲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