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朝皇宮萬籟俱寂,有人趁著夜色正濃,悄悄溜進掖庭。
彎月高懸,斑駁宮墻爬滿枯藤,殿門緊閉,銹跡斑斑的銅鎖壓住無盡寂寞與哀怨。
院子荒草叢生,偶爾風吹過,腐朽氣息撲面而來,殘舊窗框在搖曳,發出嘎吱嘎吱的悲鳴。
眉清目秀的少女眼里充滿警覺,藏在披風下的手握著把匕首。
她環顧四周,黃葉在空中旋舞,沙沙作響,像在訴說絕望孤獨。
忽然想到什么,儀沁走向里屋,敲門三聲,被一位少年打開。
“姜儀沁,我等你已過三刻?!鄙倌暧挠拈_口,側身為儀沁讓出條路。
“本公主可沒強行讓你在這兒候著,世子若連這點耐心都沒有,那我們之間的約定還是作廢吧?!眱x沁用挑釁的語氣道。
端王府世子身著白衣內襯,外穿墨色長袍,背影高挑,臉色淡漠且生人勿近,銀冠束起黑發,劍眉斜飛入鬢,眸光深邃如潭又陰郁。
“好不容易找到的機會,我方延敬豈會輕易放過?!彼旖俏P,流露出不屑,似是對世俗的譏諷。
方延敬看著儀沁,金枝玉葉的公主,帶著與生俱來的傲氣,世間萬物難以入她的眼,步搖金簪搖曳生輝,更添明艷。
“等你多久,我都愿意?!狈窖泳从盟枪枪澐置鞯氖址鬟^儀沁的臉。
“何必裝這些神情?!眱x沁看向方延敬,用可憐目光掃視他,“你我之間,不過是謀利相倚罷了?!?/p>
聽聞此話,方延敬低頭輕笑,聲音低沉說道:“是啊,那,我要的東西呢……”
笑容剎那間從他臉上消失,陰影中只見他陰鷙的模樣。
方延敬用手緊緊掐著儀沁脖頸,“姜儀沁,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耍小心思,否則我會讓你會死得很慘。”
“帶……來了……”儀沁滿臉通紅,艱難地掙扎道。
方延敬這才松開儀沁,為她理好凌亂的發絲,“公主,這才像話嘛,我喜歡你懂得適可而止的樣子。”
儀沁惡狠狠瞪著他,她現在還不能與方延敬魚死網破,這個瘋子,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來。
儀沁拿出瓷瓶道:“鶴頂紅,宮外著實稀少,耗費我許多精力?!?/p>
“呵,這樣狠的毒,不愧是狗皇帝的女兒?!狈窖泳囱赞o間全是揶揄。
儀沁別過頭,眼底晦暗不明,“彼此,我要的東西在哪兒?”
“我向來說話算數。”從腰間掏出半塊虎符,方延敬打趣道:“偷拿偽造禁軍虎符,也只有你想的出來?!?/p>
儀沁仔細查驗那半塊虎符,虎符形狀栩栩如生,線條流暢,圖案等全是真的。
“現在你就可以滾。”儀沁嘴巴像淬過毒,不留情面道。
誰料,剛準備轉身,大塊尖銳的碎瓦片直沖儀沁腳邊。
未等儀沁反應過來,方延敬眼疾手快將她圈在自己懷中,湊到她耳邊,“公主,你太蠢,連被跟蹤都不知道?!?/p>
方延敬接過儀沁的匕首,對著屋檐說道:“聽了這么久,不如光明正大地現身?!?/p>
房頂上,姑娘把玩手中瓦片,覺得有趣至極,眉宇帶股英氣,身姿挺拔如松,看人明凈而透徹。
她雙腳用力,翻個身,安安穩穩站立在地,“公主與世子勾結謀逆,這樣的罪,死萬次也不足惜。”
方延敬拔出利刃,面若冰霜盯著她道:“定罪也沒你的資格,報上名來,你要什么?!?/p>
她拍拍身上灰塵,抬首勾唇笑著說:“我也想和你們做場交易,不知兩位意下如何?”
“憑你,也配?”儀沁氣勢十足,冷笑出聲,“嘍啰而已,誰會在意你死在何處?!?/p>
她姜儀沁想殺個不知名的女人,輕而易舉。
“配不配,得先看看彼此的本事。”少女拿起碎瓦猛的飛向方延敬。
方延敬瞬時將儀沁護在自己身后,瓦片被他劈得個稀碎。
“看來,世子還是有些能耐的。”她嫣然笑道,衣裙翩翩,與天地共舞。
“你到底想做什么?”儀沁蹙眉不悅,眼藏鋒芒。
“我要的,是順利出宮,而我,可以幫你們謀權篡位?!?/p>
“好大的口氣。”儀沁聽罷,掩嘴而笑,臉上閃爍著輕蔑,“既然想同我們共謀大事,那總得知道你的名號吧。”
“沛國王女,北堂景毓。”少女收斂起笑意,“不知這樣的身份,是否有幸?!?/p>
她千里迢迢乘坐馬車而來,沒有迎接禮,幾乎無人留意封國王女。
是她,儀沁轉瞬即逝的睥睨,“按你的身份不過是小國質女,還妄想出宮,你真以為自己能瞞天過海?”
“質女出逃,視作藐視皇威,戰爭挑起,你是千刀萬剮也難以平民憤。”儀沁掩埋起情緒,不被景毓看穿。
“我北堂景毓敢為敢當,所走的每步路都深思熟慮,不會闖出無端的禍事?!?/p>
景毓毫不畏懼,正色道:“不妨告訴你們,我自幼隨父征戰,于鐘離軍中威望頗高,歷經數載,三萬將士由我號令?!?/p>
“自負不凡,單我這塊虎符便能調動禁軍八萬人,還差你的兵力不成?!眱x沁處事不驚道。
方延敬聽得起勁,“怎么冒險找上我們,皇宮是給不了你想要的?”
“順候野心昭然若揭,細作混進宮人群列,只待我疏忽,趁機而動,我不遠離是非之地,難道要自投羅網嗎?!?/p>
景毓面貌坦然道:“我有我自己的謀算,歸國期限日益漸近之時,自會回來?!?/p>
方延敬暗嘲景毓不自量力,“國都戒備森嚴,貌似你呆在皇宮才更安全吧?!?/p>
眼見方延敬大步向前,刀刃緊緊抵在自己脖頸,景毓沒半分慌亂恐懼,她篤定,方延敬不敢殺自己。
“三萬大軍……”方延敬饒有趣味道,景毓頸上浸出鮮血,“我怎么知道你有沒有在騙我。”
方延敬手狠,傷口越發疼痛,景毓站在原地,“我鋌而走險,為的是不愿再如履薄冰度日,哪怕前路未知,至少我能掌控自己的命運。”
儀沁不確定,問方延敬道:“可信嗎?”
方延敬收回匕首,用手帕擦拭沾上的血跡,把它放在儀沁手心,“你想殺你父皇,更多的軍隊,才能助你成功。”
這樣的條件,確實讓儀沁心動,但她也怕北堂景毓臨陣反水,畢竟謀反這種大逆不道的事,稍有不慎,便會掉入萬劫不復之深淵。
“我放歸你自由,等你回到沛地,必須帶兵殺進雍朝皇宮?!眱x沁道,“至于后事,效忠我的人,功名利祿只多不少?!?/p>
“多謝公主能賞臉賣我個人情?!甭牻獌x沁這么說,景毓行謝禮道,“我希望能早日出宮。”
“女流之輩,你倒很有膽識?!狈窖泳簇撌侄ⅲ瑢⒕柏箘幼鞅M收眼底。
“宮里的權與謀,我也是經歷過的?!本柏股裆匀舻?,無事般抹干喉頸血漬,“誰不是在城府盤算中做周旋?!?/p>
“我勸你少些自作聰明?!狈窖泳吹?,威脅意味明顯,隨后同儀沁離開。
只剩景毓獨自在院子里,她抬首,勾勒出若有若無的笑容,用輕功踩著墻角竹簍,翻過宮墻,回住所方向。
可是姜儀沁,皇朝局勢,誰又能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呢。
天空漸漸泛起魚肚白,宮闕巍峨,無數紛爭接著上演。
“貞信公主駕到!”宦官高聲唱和道。
景毓獨坐亭下,見儀沁,規規矩矩問安道:“見過公主,公主金安?!?/p>
儀沁貼身侍女付惜蔻奉上一盤桂花糕,“王女殿下,這糕點是用百年桂樹上采摘的新鮮桂花制成,請?!?/p>
“此毒喚作蝕心曇,服下此藥,需每隔半月用曇解厄葉牽制其痛苦。”猜到景毓的猶豫不決,儀沁細細品嘗香茗,云淡風輕道。
“十二月后沒有消除毒性,將七竅流血而亡?!逼溲宰肿稚?,句句透寒,令人膽戰心驚。
多可憐的生命,曇花般的綻放,短暫而不可挽留。
景毓手指微顫,拿起桂花糕,縱使她醫術高超,也不敢賭自己福大命大。
“沒想到我北堂景毓也有今日,明知是毒,還得飛蛾撲火……”
心中五味雜陳,景毓壯著膽咽下糕點,便回屋收拾行囊,指尖輕搭在手腕,還好,脈象平穩。
乾御門開,貞信長公主回府,外祖父祭月將近,遵循往年的規矩,儀沁應燒香禮佛,誦讀經書。
路途順暢,馬車轎廂舒適奢華,裊裊熏香如絲縷縈繞。
一襲織金云霞錦緞長裙,每寸錦緞繡滿繁復精妙的五彩鸞鳳,獨特的奢靡華光。
儀沁面龐白皙,是春日盛放的牡丹,眉若遠黛,是墨筆勾勒的飛雁。
她熟練地擺弄茶具,煮茶悠閑道:“再行幾里路是遠郊,到時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p>
“公主,小女子人生地不熟的,總得有什么兵器傍身吧?!本柏蛊诚虼巴怙L景,她需要把趁手的劍。
珠花釵為裝飾,景毓墨發及腰,為她增添幾分隨性灑脫。
簡潔的衣衫,沒有過多裝飾,更顯干凈利落,少女嗓音清脆響亮,藏著不服輸的神韻。
付惜蔻遞來包袱,“東西都在里面,江湖險惡,你好自為之?!?/p>
景毓解開結,短劍,錢財,路引,干糧,換洗的衣物,有這些,足夠她回到沛國。
儀沁開口道:“我已讓人易容假扮成你,你若還不放心,可以去觀音廟找位前輩,她也精通此術?!?/p>
“民女謝過公主殿下?!本柏股跏菨M意,手腳利索地下馬車,頭也不回朝樹林走去。
掀開簾幕,儀沁盛氣凌人,“你膽敢背信棄義,本公主必定讓你死無葬身之地?!?/p>
景毓聞言回首,假惺惺道:“公主盡管安心,我還要徹底解我體內的毒呢,又怎會出爾反爾?!?/p>
眼看儀沁不為所動,景毓三指作證道:“我北堂景毓發誓,違此諾,所求皆成虛妄。”
景毓內心無所謂,裝出嚴肅面容,“來世必當償還,因果循環為報應。”
天譴,不過是懦弱者的自我慰藉,心淵中無端滋生的幻影,虛妄不足為懼。
“但愿如此,別讓我失望?!焙熌槐环畔拢R車傳來儀沁的聲音,“去大慈悲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