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力地睜開眼皮,定醒了一陣,槿容才辨識出自己躺在一間茅屋里。
從高空墜落的恐懼猶盤亙在心頭,令她有些不適。下一刻,槿容擔心起自己摔成什么模樣了。摔斷了四肢?摔成了癱子?或是像赫黎說的那樣摔壞了半張臉?
槿容動了動手指,胳膊,雙腳,雙腿,發現左臂和左腿似被什么綁著,一動就鉆心地疼。
掀開被子,看見左臂被竹板夾著,看不到左腿什么情況,心有不安。她用右臂撐著床,忍著疼痛費力坐起來,只如此,鼻頭和后背就沁出一層薄汗。再次掀開被子,看見左腿也被竹板夾著。
知足了,即便變成坡子,也好過癱子。
又用手摸摸臉,鼻子,眼睛,耳朵,嘴巴,都還好好的。
確認完了自己的狀況,槿容禁不住連打幾個寒噤。這是在后怕,是在慶幸。
槿容抬起衣袖,擦了一把臉上的汗,坐在床上思索。跟她一起墜崖的男子是誰?只記得那人穿著盔甲,但是是北狄的,還是大秦的,她卻來不及看清。這里是他找的臨時住處嗎?槿容搖搖頭。他一直護著她,她且傷成這樣,他只會傷得更重。思來想去,槿容覺得是有人將他們二人都救下了,不知道那人情況如何?
正在院中菜畦里翻地的男子停下鋤頭,側耳聽了聽,“娘,我好像聽到那屋里有動靜。”
“難道是那姑娘醒了?”
“你快去看看。”
“成。”
婦人放下鋤頭向屋子走去。窩在菜畦邊兒的黃狗搖了搖尾巴,跟在她身后。
掀開簾子,看見槿容正吃力地挪動身子,婦人“哎呦”一聲,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床前,“莫動,莫動。你傷得太重了,得在床上躺些時候,可不能亂動。”
黃狗也不認生,兩只前腿趴在床沿上,立著身子搖著尾巴,眼睛亮晶晶地望著槿容。槿容伸手想摸它,奈何自己行動不便,動一動都困難。
“來福,下去。等姑娘身子好了再逗你玩。”婦人摸摸黃狗的頭,然后將它趕了下去。黃狗不死心,還要再趴上床沿,婦人翹起腿,做要脫鞋打它狀,它跐溜一下就跑出去了。
“夫人,是你救了我嗎?”
婦人笑容可親,讓人莫名想要親近,但在宮中生活久了的人慣于防備,不會輕易相信旁人。
婦人一踮腳坐在床沿,笑著道:“這窮鄉僻壤,破屋茅店的,哪兒當得起“夫人’?喊我‘嬸子’就行。不是我們救了你,是一位公子把你托付給我們娘倆兒照料,應該是他救了你。他還留下了十兩銀子,交代我們如何給你進食,照料你。第二日又給我們送來二十兩銀子,也沒見著人,就放在籬笆外的木樁上。”
是那個護著她掉下來的人?他理應傷得比她還重才是。如果真是他,他匆匆離去是不是去找赫黎或朝廷的人?那她豈不是還要被送到北狄去?
“嬸子,我昏迷多久了?”
“在我們家你都躺了八天了。”
八天!足夠官府或赫黎的人把她接走了吧?
“他長什么樣子?”
“哎呦,氣派!齊整!”說起男子的相貌,婦人豎起大拇指夸贊,“我這把年紀瞧見了都忍不住要多看一陣呢。不只模樣好,是派頭好,氣韻好,一看就知道不是尋常人。”
婦人的話聽得槿容心都糾成一團兒。在北狄和送親的隊伍里符合“派頭好”“氣韻好”“不尋常”這樣描述的不在少數啊。
婦人繼續道:“眼睛不大不小,又黑又亮。鼻子又高又直,像拿刀子刻成的。嘴唇有些薄,不說話的時候總是抿著。不卑不亢,沉穩持重,就是看起來有些冷冷清清的,少了些七情六欲似的。”
這……聽起來像赫黎,卻又不很像,赫黎的眼睛不是很黑,可是黑不黑的,大都靠個人感覺。槿容突然想到赫黎的口音稍有不同。
“嬸子,他的口音是北邊的口音嗎?比如說北狄那邊?”
“不是。這你還真問對人了。我們家以前就在與北狄交界的地方住。因為那里老是不安定,我家那口子怕我跟兒子有危險,讓我們遷到這兒來了,所以是不是北狄的人我們一聽就知道,一看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把你交給我們那個公子的相貌、衣著、口音都是中原男子。”
不是赫黎的人,那會是送親隊伍里的人嗎?
“他身上有傷嗎?”
“沒有啊。干干凈凈,利利索索的。對了,他背著藥簍,你身上這些也是他給弄的,應該是個大夫。”
不是那個人!是別的人又救了她。那那個人呢?
婦人也是個眼尖的,看槿容時而陷入深思時而蹙著眉頭,便問:“姑娘,你是在找人,還是在躲人呢?”
“嬸子,實不相瞞,我在躲人。出嫁的路上碰上了山賊,被打落了山崖。”嫁衣雖被劃成了破衣爛衫,但仍能看出是嫁衣,她只能這么解釋。
“這些可惡的賊人。新郎官一定急壞了。不過你不必擔心,我們這片山頭沒有山賊。我讓狗牙,狗牙是我家那破小子,出去打聽打聽新郎官……”
“不要,”槿容出聲制止,“……我是被迫嫁給他的。眼下這種情況最好不過。還勞煩嬸子幫我保守秘密,千萬不要讓別人找到我。”
“那你爹娘呢?”
“我娘去世得早。我爹……”槿容此刻對父親的感情是復雜的。以前,她對他怨氣多,但出宮前那一個多月,他一有時間就去她住處或者宣她和燕恪去他身旁,看得出他在盡力彌補,她也短暫感受到了父女親情,因此也不愿將他往壞處編排,“我們家孩子很多,有沒有我……都一樣!”
“是不是你爹看中了男方的家財,逼迫你嫁人的?”這種貪財忘義的老丈人不僅戲文里有,她眼見的更是多了去了。
槿容點頭。算是這樣吧,也差不了多少。父皇拿她換的是北境的安寧穩定。
婦人頗不平地嘆了口氣,想要罵上一兩句,但一想再怎么不對也是這姑娘的爹呀,總不能在人家女兒面前罵她的老爹混賬吧,人家到底是親骨肉。
“姑娘放心,我和我家狗牙不會把你的行蹤透漏出去的。你先安心養傷,身體養好了再從長計議。你也別跟嬸子客氣,多你一口人嬸子家還不成問題。”
婦人略顯粗糙的溫暖大手握住槿容有些涼的柔夷,那暖沿著手臂迅速傳到她心上,比冬日里喝了溫酒還暖。
“謝謝嬸子。還有一事勞煩嬸子,我掉下山崖時一人曾護著我,同我一起摔了下來。勞煩你和小哥幫我留意他的生死。若他不在了,我康復了是要去祭拜的。若他還活著,這再好不過,但請不要告訴他我的消息,他會告訴新郎或我爹。”
“行,我知道了。你放心,嬸子雖是山野村婦,但辦事還算謹細。你好好歇著,千萬別亂動,養足精神,骨頭才長得快。”
“多謝。”
“同一屋檐下,以后可不興這么客氣。”
婦人扶槿容躺下,又囑咐了些話才離開。但剛掀開簾子,婦人“哎”了一聲,又走了回來。
“見你醒來一高興把重要的事兒給忘了。”婦人走去一口大衣箱,伸一只胳膊進去在里面掏摸了一會兒,拿出一個用布包裹著的盒子并一個小包袱向槿容走來。
槿容要起來,被婦人制止。婦人把布掀開,里面是個做工精巧的妝奩盒。婦人打開妝奩盒,里面放著一只釵和一只金步搖。槿容一看就認出了是自己頭上戴過的,其中那只金步搖還是赫黎“專門為心愛的人”打造的。
“送你來的那位公子說這是你頭上戴著的。我看不是尋常陪嫁物,就先給你收起來了,如今還給你。”
“嬸子,我要它們也沒有什么用,你收著吧。謝謝你這些天對我的照顧。”
“我照顧你呀是咱倆有緣分。這么貴重的東西我可不能收。”婦人笑著把妝奩盒合上,又拿布包好,放在槿容枕邊。又打開小包裹,里面是三錠銀子。
不待婦人開口,槿容搶先說:“嬸子,這銀子不是給我的,是給你們的,勞煩你們照顧我。”
婦人從來沒有打算用這銀子,不過這會兒這姑娘剛醒,也不方便你推我讓的,自己先替她收著也行,等她康復離開時一并給她。“行,那我先收著。”
婦人離開后槿容回想著方才她的音容和笑貌,心里說不出是個什么滋味。
第二日當槿容非要掙扎著下床如廁出恭時婦人攔住她要她不要不好意思,說前幾日這些活兒她已做慣了。槿容紅著臉,既有給人添了大麻煩的羞愧又有說不出的震驚和感激。在宮里,血肉至親互相傾軋,斗得你死我活。宮外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卻對她熱切關照,連這般腌臜之事都為她做……
易地而處,她可會為一個陌生人做此等事?
此時,她給不出自己答案。但她會記住自己曾經被這樣照顧過,如果有機會,她愿意試著給予別人這樣的照顧。
一晃三個多月過去了。
槿容的胳膊恢復得差不多了,但腿還不太行,還離不開拐杖。不過,至少知道她應該不會成瘸子了。
她拄著拐杖,跟婦人和少年學了許多生活技能。做飯,織布,繡花,鋤地,種菜,養雞,婦人家曾做過生意,所以婦人還教槿容如何記賬算賬。槿容不嬌氣,肯吃苦,能忍耐,人又聰明,所以學什么都快。婦人還給她描述山下集市上的熱鬧和好吃的飯菜,零嘴。在聽的時候槿容一邊想象著,一邊暗嘆原來一兩銀子可以買那么多東西!
在宮里,日子漫長得似一種折磨,仿佛能聽到生命一點點逝去的聲音。在這兒,日子你推我我推你似趕趟兒,晝夜交替像翻書一樣快。每一日她都心生歡喜,心生感激,好似身體里有一顆幼芽,沐浴著明媚陽光,潛滋暗長。
雞鳴聲,狗吠聲,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就連雨打山林的聲音聽起來都不再凄苦,而是柔和、安寧、踏實。
只除了一件!
三個多月里救她那人又來過四次,但沒再現身,而是每次都在籬笆外的樹樁上留下不同的藥和用藥方法。
這樣的行事不會不引得槿容猜想。她首先猜他是赫黎的人,因為她最怕是這樣。不過,她覺得這個可能性不大,若是赫黎的人只怕會擄了她就帶走,才不會管她身體狀況如何。她又猜是她父皇的人?為了不讓赫黎察覺她還活著,只能以這種方式。想了想,槿容也覺得不大會是這樣。如果是她父皇的人,既然能留下用藥方法,給個暗示是不難的。思來想去,槿容覺得那人可能只是一個不喜歡與人交談交往的隱者。可是聽嬸子對他的描述,年紀定然不會太大,尚年紀輕輕,怎么會甘心隱居山林呢?
在槿容想來凡隱逸匿世者,都該是經歷了一番塵世的淬煉,或心灰意懶,避亂保命,或勘破世情,縱情山林,當然也有以退為進,以隱逸之高名博世俗之功利的。前兩種一般得有些年歲,若是第三種更不會隱藏得如此干凈。
于是她又猜想是哪位隱逸高人的徒弟,謹遵師命,隱去行蹤。但年紀輕輕,能經得住熱熱鬧鬧花花綠綠的塵世的誘惑?
不管哪種,槿容都頂想見到他的,至少得知恩人的名號吧!
后來在少年的幫助下槿容做了個小牌子立在樹樁旁,牌子上寫著“謝救命之恩,望恩人留名,日后報答。”
但牌子立好兩個月了,樹樁上并未再出現任何東西,槿容想那人是不是知道自己康復了,便不再來了。那他是如何判斷她是否康復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