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上果然熱鬧!各色小吃噴香撲鼻,各式叫賣不絕于耳,貨郎擔子上的物件雖不是頂級的,但樣式多,色彩繁復,勝在熱鬧鮮活有妙趣。
這一切對槿容來說都是新鮮的,新奇的,旁人耳中的嘈雜在她聽來是煙火氣是世事情。情不自禁地掛著笑,四下里瞧著,側耳傾聽著。可她身旁的少年斷無此閑情,下山的時候槿容告訴少年她此行是想拿釵換些銀兩,勞煩少年帶她去當鋪。這是槿容第一次同他一起辦事,他一臉謹肅,慎重了一路,進城后領著槿容直奔當鋪。
槿容從盒子里拿出金步搖,另一只釵是父皇為她選的,先留個念想吧。槿容將金步搖放在柜臺上,對后面坐著低頭撥弄算盤的年輕伙計說:“勞駕,當個物件兒。”
年輕伙計算賬正在緊要處,頭都沒抬蹙眉說了聲:“等會兒。”
少年看不得槿容被這樣對待,頂了一句:“直接叫你們老板出來吧,量量你們的眼力!”
來當鋪典當的哪個不是急著用錢,都好話供著伙計以求多得些錢,鮮少說話橫成這樣的。有,也是打腫臉,唬人的,呲嗒兩句就原形畢露了。于是伙計譏誚地笑著抬頭,先看見槿容,瞳仁倏地放大,譏誚便僵在臉上。低頭瞧了一眼柜臺上的金步搖,倨傲的心氣兒散了大半兒。上手一摸,另一小半也散盡了。
“稍等。”當鋪的伙計說話自然沒法兒跟客棧里的小二比,生計不一樣,冷暖姿態便也不同。冷言冷語慣了,即便知道這是自己長眼的好機會,語調也熱絡不起來。
不多時掌柜的出來了,雖有些消瘦,但看起來不像是尖酸刻薄的。
他先是面上帶笑目光含潤地依次看了槿容和少年,對他們微微點點頭,然后看向柜臺上的東西。看了看,摸了摸,眼睛陡然變亮,而后小心地雙手托起,攤在右手掌心細細端詳,小心觸摸。
比成年人攤開的手還大的釵頭他生平僅見,鑄的是鳳飛于天,翱翔的鳳凰姿態舒展貴氣逼人,鳳身鏤空精巧細密,下邊的鳥雀花枝造型繁復姿態各異,單說如此精妙的手藝他敢說即便皇宮里的匠人也沒有幾個能做到的,遑論那不計代價恨不得一股腦往上砸的上乘的黃金,寶石,美玉……此物非極富貴奢侈人家不能有!
“來,二位,里面請。”老板將槿容和少年帶進側廳,吩咐伙計沏茶,沏上好的茶。
槿容落座,笑著對掌柜的說:“不必了。急用錢,價合適就當了。”
掌柜的略略思忖后讓伙計退下,問槿容道:“能否知道這物件的來歷?”
“我的陪嫁物。夫家不賢,濫賭成性,敗了家產,如今又惹了禍,急等用錢,這是最好的一件,不到最后我也不會拿來典當。”
槿容的談吐氣派,舉止氣度令老板相信她所說為真,他也愿意這么相信。
“那既如此,想必姑娘也知道這金步搖非千金不可求,但這小地方沒有人能出那個高的價。不是我誠心壓價,竭我全店之力也只能湊出三百兩銀子。”
少年霍地起身,氣得拔高聲音,“老板你也太黑了。李姑娘,走,咱不在這兒當了,大不了我雇個車帶你去府城里。”
老板心里貓爪似的,怕槿容真不當。這物件實在是勾住了他的心!
“姑娘,不是我心黑。我也不給你裝,這寶貝我是真稀罕,但我最多也只能再給你添五十兩,再高我真的出不起了。”
“你轉手能賣出去好幾倍!”少年將東西從老板手里拿過來,堅持要帶槿容去府城,去換更好的價。
槿容笑著扯扯少年的袖子,要他不要起急。他此刻的樣子令槿容想起宮里一個妃嬪養的貓被逗急了炸毛的模樣。“老板能換多少是老板的能耐,他能找對人。姐姐眼下不是遇到難處了,急用錢嘛,不折騰了。”槿容將金步搖又交還給老板,要老板直接當成死當。
老板親自寫了當票,親自去錢莊取了銀票,槿容和少年前后等了快一個時辰。
出了當鋪很久少年還在為槿容感到可惜,說她太吃虧了。槿容笑著勸他說老板有關系識貨懂行情,這是他自己攢下來的生錢的門道,說她兩眼一抹黑,不知道去哪里找出價更高的買家,折騰來折騰去再折騰出事端就得不償失了。
槿容這么一說少年才想起她還要躲著夫家尋她,自然行事得低調。他擔心地問這金步搖若流傳到她夫家手里怎么辦。槿容回少年說她爹會再嫁旁的女兒過去,他們要的是兩家聯姻,至于嫁過去的是誰不重要。
槿容也想過先毀了它再分別典當,但覺暴殄天物,怕弄不好,毀得徹底,當不了好價錢。她更覺得這東西到赫黎手里的機會太渺渺,退一萬說,即便最后落到他手里,大秦這么大,要尋到她也不可能。
換得銀兩槿容說是要少年帶她好好逛逛,其實是想讓他玩個盡興。起先少年還在為槿容吃了大虧心疼氣惱,但看槿容高興,對他又全然依賴,心中的痛惜漸漸也散了,帶著槿容逛了個痛快,回家時二人手里也是拎滿了好吃的,連來福的份也有。
看這樣子,婦人心中有了判斷。平心而論,她稀罕槿容,也知道少年對槿容的心思,自是希望槿容能跟他們一起走,但她也看得出槿容出身不凡,他們家怕是難留住她。吃過飯,婦人喊住少年,狀似無心地問他跟槿容下山這一趟的趣事。在少年興高采烈地描述里婦人心疼情竇初開的兒子。
果然,在晚間,槿容說出了她的打算。少年預料不到一日的歡欣最終是這樣的結局!一時接受不了,當即紅了眼眶,人還沒有走到門檻就抬起袖子抹眼淚。
婦人一家幫槿容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在他們辦理“過所”時,托人情找關系給槿容也辦了一個,不然她寸步難行。槿容的“過所”能辦下來是因為各地漢人不斷的反抗才完全平息七八年,連年戰亂,人口變動大,加上很多漢人不愿為異族效力,導致不少偏遠郡縣官府人手不足,不能有效地將所有人登記造冊,更難做到一一詳查,使些銀兩,辦下來更容易了。
少年悶坐床沿。
回想白日里娉婷身影一點點變小終至消失的情形,心里一酸,掉下淚來。
他難受悶沉一路了,礙著爹娘在,強裝著,此時客棧房里只他一人,他便不必再忍了。那么好看的人,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直鉆人心的人,自今日分別后一輩子再也見不著了……一陣想念一股熱淚,像丟了心魂似的,終逼得少年哭出聲。
聽見哭聲,已經入睡的來福走到少年跟前,少年將它抱在懷里,邊撫摸邊哭泣。來福靜靜地趴在小主人懷里,不時抬頭看看,舔舔他的手背。
哭聲漸漸收住,方才那堵滿胸臆仿若挺不過去的難受也平緩了些。少年拿袖子拿手背手掌使勁擦拭眼上淚痕,仿若擦干凈了一切就也過去了。
少年對著燈發了會怔愣,揉揉僵硬的臉,打算找點事情以對治當下的頹唐。
夜,還不深,房間外也時有腳步聲和隱約的交談聲。
睡,還有些早。
做些什么呢?
少年瞥見床上的一個小包裹,那是分別時槿容送給他的,里面是數月間他下山時她拜托他買的書。她說這幾本很好,要他閑暇時看看。少年不愛看書,看賬本都是他娘拿著藤條逼著學的。但,少年還是解開了包裹,他想讀她讀過的書。
第一本書中間鼓了起來,很明顯書頁里夾著東西。
少年翻開,是一封信。
方平靜的心又怦怦跳快,他迫切而又小心翼翼地打開,映入眼簾的卻是他曾見過的銀票,一共二百兩的銀票!少年顧不得看銀票下面的信,急忙將銀票并信都塞進衣襟內,匆匆交代了來福不許叫不許亂跑,鎖上門,奔去爹娘宿住的房間。